第六章 妙人兒玲瓏玉

玉寧寧神情專註地盯著爐灶。鍋微熱、左手下油、右手將鍋不住轉圈,油在裡面跟著不停旋轉,盪成一個個跟鍋差不多高的扇面。油越熱,她手下越用力,最後油開的那一下,竟被高高盪起。她瞳孔微縮,左手盤子里的田螺「嘩」地潑入鍋中,被拋起的熱油剛好落回蓋在田螺上。「嗞啦」聲未停,濃濃的香味已溢出來。

玉寧寧緊盯著螺殼顏色的變化,快速把辣椒、鹽、蒜末、蘇子葉等調味料一樣樣加進去,翻炒幾下,待湯汁剛冒出小泡時,立刻離了火,再將腌好的桂花撒進去,上蓋一燜,這道田螺就算炒好了。等呆會兒端上桌一揭蓋子,必是滿屋的桂花香。

她示意丫頭薄雪把田螺端上去,自己在一旁洗乾淨手,再用帶著梅香的油脂細細按摩。這一刻的舉動才令她看起來像是個院子里的姑娘。

其實學做菜真是沒辦法的事,記得十二歲那年,剛被買賣到頡珠坊,媽媽一見就驚為天人。她曾說這丫頭將來如果不能紅遍江南,就定是男人們都做了太監。

這玉寧寧不但容貌極美,骨子裡還帶了種冰雪寒梅般清雅寧靜的氣質,配上白得玉也似的皮膚,當真是個雪堆出來的人兒!更妙的是,她高雅卻並不冷冽,晶瑩的臉頰上常透出一點兒紅暈。這抹嬌羞更讓她楚楚動人!

頡珠坊是高雅的妓館,裡面不乏教姑娘琴棋書畫的師傅。然而媽媽對她期望極高,特地聘了各地最好的師傅,務求讓她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在日常待遇上,也不曾半點虧了她。撫琴時點的是龍涎香,寫字用的是松香墨,吃穿用度連一般富貴人家的小姐也比不上。

然而玉寧寧枉長了一張貌似才女的臉,學起這些來竟十分笨拙,幾年下來,也只能做到勉強糊弄糊弄外行。教她的師傅一個個搖頭直呼「朽木」。媽媽幾次恨得牙痒痒,但又不能替了她學。終於認了她不是那塊材料。然而這孩子被自己藏著掖著這麼些年,別說接客,看都沒讓人輕易看了去,為的不就是一鳴驚人嗎?如果就這樣把她推出去,紅顏彈指老,就算再如何天姿國色,又能有幾年錢好賺?

其實她急,玉寧寧自己更急。和許多被迫向命運低頭的女孩一樣,她有個小小的心愿,希望自己能賣藝不賣身,最後清清白白地嫁入好人家。為此她日夜苦練,要賣藝也總得有藝可賣,自己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還用人家說嗎?百般無奈之下,她終於想起自己,其實還可以學做菜。

玉寧寧小時候和一個據說是告老的御廚學過短短一個月,那老人家鄉被強盜洗劫一空,沒人活下來,只好在他們村落腳。尋常的吃食都能被他炒得香飄萬里。玉寧寧那時還小,和村裡一群孩子時常餓得難受,就去他門口轉悠。老人不但找補他們點吃食,還教他們做菜。可那麼多孩子,他只用欣喜若狂的眼光看著她一個,直誇她悟性好。

只可惜這老人在他們村才住了幾個月就去世了,但是那段溫馨的回憶卻一直映在她心頭。要說學手藝,只有這個她才最有把握。

果然,玉寧寧的廚藝當真不是一般的好。作為大名鼎鼎的金陵雙艷之一,她的纏頭是十兩黃金,但是許多著名的酒樓都從公賬上出這筆錢,讓自己的大廚來見她,只為求得一點指點。玉寧寧有此技傍身,倒也不用擔心媽媽的臉色。只是煙火熏人,她終歸要靠臉蛋吃飯,這皮膚便要更為加意地保養了。

玉寧寧抹完手,終於鬆了口氣。她已做了兩個時辰的菜,得回去換件衣服再去見黃墨寒。黃墨寒只喜歡她做的菜,不喜歡她身上的油煙味。

遇上黃墨寒,是她又一件幸運的事。那時,她剛剛掛牌第三天,就遇上了一個輕薄的大鹽商。她本想彈一支《念奴嬌》糊弄過去,可那一臉油光的胖子根本聽不進曲兒,只把色迷迷的目光往她衣領子里掃。

玉寧寧越是心驚,琴彈得越是走音。終於那胖子說:「小娘子,你可長得真俏,瞧那小手白的,彈來彈去晃得爺的眼都花了。過來,給爺揉揉。」玉寧寧勉強笑了笑。雖說媽媽還沒放出可以在她品玉軒過夜的場子,但遇上客人摸摸手臉的輕薄,她仍然不太敢拒絕。

就聽她手下一滯,彈出個刺耳的怪音來。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驚呼:「饒了我的耳朵吧,是誰彈成這樣,還敢捧著琴?」想到這裡,玉寧寧不覺笑了。

之後,便是那黃墨寒推門進來了。他三十多歲,容貌俊得近乎娟秀,然而骨子裡卻帶著種天生的貴氣,看上去倒似個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員。他的眼只在她的絕色容貌上頓了一下,欣賞的目光中沒有一般人的情色。就見他微笑著伸手道:「我來彈!」

玉寧寧趕緊應了,那胖子已大叫起來:「你是什麼東西?」他打量一下黃墨寒,又痴痴笑起來,「這婊子樓里還有小倌嗎?生得如此漂亮,爺連你的生意也一起做了吧。」黃墨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身後早已閃出兩個人,一人只一抬手就掐住胖子的咽喉。

這邊黃墨寒已開始彈琴了,輕聲道:「丟出去就是,不用殺。」那人恭敬地點頭,掐著胖子出去了。胖子一路殺豬似的叫,可他的琴聲卻半點沒受影響,真是鳴珠瀉玉,好不清亮。

自此,玉寧寧心中就裝下了這個彈琴的影子。她著意了解之下,很快就知道了黃墨寒的身份——他並非什麼官場中人,而是金陵第一大幫鐵馬堂的堂主。

作為南邊路數得著的大幫首腦,黃墨寒卻絲毫不會武功。他本是江南著名的才子、崇禎三年會試的解元郎。不但文才出眾,同時熟讀兵書、家道小康,人又生得風流倜儻。黃家玉郎才名遠揚,人人都料定他第二年殿試必會高中,可說正是男兒年少、春風得意之時。然而他的才名卻害了他。

離金嶺千里之外的大樟山裡,有一個自稱鐵馬堂的山賊大團伙,在當地黑道也算赫赫有名。可是鐵馬堂大當家鐵勁鋒卻不滿足山寨的現狀。他覺得自己的幫派不能發展壯大,就是因為缺了個有本領、會謀劃的讀書人。於是他相中黃墨寒,將之千里迢迢地抓來山寨,一關就是七年。他不但用黃墨寒家人的性命威脅他,為自己出謀劃策,而且第一票就殺了官府差人,殺人時故意大叫黃墨寒的名字,使黃墨寒由有功名的舉人,頓成了通緝犯,不得不死心為他賣命。

七年來,鐵勁鋒對黃墨寒關照得無微不至,不但時常告訴他一些家裡的消息,還讓沒在官府留案底的兄弟帶些東西回去,孝敬他的父母。可是這些,其實都是做給他看的。就在黃墨寒剛被抓來的第二個月,他的家人就被殺光滅口了。

要說這鐵勁鋒手段雖然毒辣,可對黃墨寒卻真的不錯,直讓他坐上了二當家的位置。由於對他言聽計從,鐵馬堂得以蒸蒸日上。

但其實,黃墨寒早在五年前就得知了自己家人的慘死,他一直隱忍不發,暗中策劃取得幫中許多匪首的支持,終於在一次行動中,將鐵勁鋒給殺了,自己繼任了鐵馬堂堂主。

那鐵勁鋒於他,既有殺親之仇,又有知遇之恩。既斷他前程,又真心相待。所以黃墨寒覺得,自己確實應該殺他報仇,可也必須努力實現他讓鐵馬堂發展壯大的願望。而且黃墨寒雖是堂主,卻只許道上稱他為黃二當家。

這黃二當家也當真說到做到。如今鐵馬堂在南邊的勢力,該只在公推的南方黑道領袖杜四和百年老字號「筏幫」之下。

到底是讀書人出身,黃墨寒就是流連風月場所,也挑了頡珠坊這樣的清雅教坊。而作為教坊,是寧得罪官府,也萬不敢得罪黑道的。雖然培養小玉所費不低,可如果用這些銀兩就能賄賂了黃墨寒,還是非常值得的。所以從此之後,他每次來,媽媽都讓玉寧寧作陪。有了這樣一個靠山,玉寧寧便再沒遇過太過粗魯的客人。媽媽也沒再提放她過夜場子的事。大家在心裡,其實都默認她是黃墨寒的人了。

然而黃墨寒卻從沒做過什麼,來坐時也只是吃幾塊玉寧寧親手做的點心而已。而這次,是他第一次在頡珠坊請別人吃飯,被請的必然是他十分看重的客人。玉寧寧有心替他長臉,便下了十二分工夫做這頓飯。

這時薄雪回來了,笑道:「姑娘,今天的客人還真能吃!人長得瘦黃黃的,可飯量還當真不小。姑娘那田螺才一掀蓋子,他那兩眼都放了黃光,大叫好香!我出來時,才看到他扔了筷子,正用手抓著吃呢。那樣子比起黃先生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看,這人才應該姓黃!」

玉寧寧無奈地搖頭,這小丫頭大概是不太看得上今天黃爺的客人。她換了身上白下青的蜀緞壓綉羅裙,再套上件湖水綠彈墨梅的比甲,又重新攏了頭髮,用一根點翠象牙簪簪住,直弄得自己看了都覺得清爽了,才示意薄雪端起一旁瓜盅里涼著的花果茶和她一起走出去。

一進花廳,玉寧寧就看到那位坐在首位的客人:他可真是黃!而且又黃又乾枯,連眼白看起來都是淡黃的。此刻他正被田螺辣得滿頭汗,仔細看看,居然連那汗水裡都帶著點兒黃。再看主位上一身雪衣的黃墨寒——看來薄雪說得沒錯,該姓黃的人不應該是黃墨寒。

在那黃皮客人身旁的次座上,倒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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