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六子和老爹

沒遇到老爹之前,小六子沒有姓。他是一個徹底的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從小被京城的佘大爺養大。因為背上長了個茶杯口大的青痣,所以大家都叫他青皮猴。

佘大爺專門收養像他這樣的孤兒來掙錢。從有記憶開始,小六子每天都出門討飯,逮著機會就偷東西。只有每天都偷到東西,回去才不會挨佘大爺的打。其實佘大爺上頭還有個阿旺哥,阿旺哥上頭還有虎彪哥。說白了,小六子這樣的,其實就是黑幫的最底層。

每到冬天,青皮猴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不但人人都把錢袋藏得深深的,讓他很難下手,而且寒風中誰願意出門給一個乞丐錢呢?所以青皮猴常常會挨餓,回去又常常會挨打。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剛剛冬至天上就飄起了雪花。但是今天青皮猴的心情很好。他剛剛得手,宰到一頭肥羊,現在腰間足足有五兩多銀子。只要每天給佘大爺三四分銀子,他便可以有半個月不用挨打,所以他覺得,天氣都似乎變得暖洋洋的。

這時,大街上突然亂了起來,本來都分頭各干各的人們變戲法一般迅速圍成一個大圈,圈子裡傳出叫罵揍人的聲音。青皮猴一瞥就知道,又有熱鬧看,而且沒什麼危險。他從小就重複著偷東西、逃跑、挨打的經歷,所以身手十分靈活,幾下就鑽進了人群。

打人的是街邊賣油炸鬼的王大麻子。此時他正拿著擀麵杖猛打一個蓬頭垢面的人。那人手裡抓著兩條油炸鬼,只顧生扯猛咬,任由擀麵杖雨點一樣落在自己的身上,吭都不吭一聲。

看到他這樣,王大麻子更氣了,大罵道:「你個該遭瘟的撞頭屍,我新炸的一籠油貨,眼瞅著都叫你吃了。你他娘的是水磨的喉嚨啊,也不怕燙炸了排骨!」說著猛地一棒打在那人頭上,血立刻就流了出來。

那人哆嗦一下,抬起頭,滿眼都是憤懣絕望。那眼神一直扎進青皮猴的心裡。小時候他討不到錢,被佘大爺把尿淋在頭上時,就是這樣的憤懣絕望。

耳聽一個挑菜的後生突然道:「這不是我們村後山的那個傻子嗎?王大叔,這人是傻的,你打他也沒用的。」王大麻子扯起那人的頭髮,那人沖他咧嘴一笑,嘴裡連油炸鬼帶唾沫一起露出來。

王大麻子啐了一口:「真倒霉,老子撞了倒命鬼了。」他作勢要走,突然想想覺得不解氣,又轉身一腳踢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猝不及防,一口吐了出來,濺到王大麻子腳上。王大麻子又怒了:「你條臭命還賠不起我一隻鞋!我今天就打死你,權當打死只畜生!」說著抓起領子將那人提起來,一巴掌打得他嘴角淌血,接著又揮拳向他擊去。

青皮猴突然覺得血往上沖,叫道:「停手!你沒聽到他是傻子嗎?」王大麻子回頭一看:「原來是你這個小兔崽子。你王大爺管教個傻子,關你屁事?難道他是你爹?」周圍的人立刻大笑起來。

青皮猴道:「管他是誰,我就不信一條命值不了一隻鞋。」王大麻子突然笑道:「還別說,我們青皮猴還想充一回小英雄。你只要讓大爺樂一樂,大爺就饒了這老鬼。你不是從小沒爹嗎?來,王大爺幫你認個乾爹,怎麼樣?」說著向那個老頭一撇嘴,圍著的人又都鬨笑起來。

令大家吃驚的是,青皮猴竟然沒有發火。他走到老頭身邊,道:「遇到了就是緣分,從來沒人看得起我這個小要飯的,這輩子也不會有個爹了,那我現在就認你做乾爹。你也別嫌俺窮,以後咱爺倆過日子,好不好?」人群一下子靜下來,那老頭也吃驚地看著他,不說話。

王大麻子大笑道:「得了,看來個傻子都不想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乾脆撒泡尿淹死自己算了!」

突然,那人卻猛地跳起來抱住青皮猴,叫道:「你是不是認識我,是不是想騙我教你武功?」青皮猴嚇了一跳:「騙你什麼?什麼武功?」他覺得有些害怕,說話變得語無倫次,「你不願意算了,我不認爹了,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小心……」

王大麻子一邊大笑:「怎麼?不孝兒要走了,不管爹了,哈哈……」一邊用手拍著那老頭的臉,「老子這就看看你傻到什麼程度。我撒泡尿,你喝了就可以走!」說著解開褲子。那老頭頓時左躲右閃,怪叫起來。

青皮猴猛然覺得一股似熱非熱的東西從丹田直衝上來。他一把推開王大麻子,抓住那老頭道:「爹,別理他,我們走,我給你做飯吃!」

王大麻子大怒:「小猴崽子,你敢推老子!」青皮猴跳起來叫道:「小爺今天就推你了,怎麼樣?你要是再敢打我爹一下,我就叫我小兄弟們天天來攪和你,讓你什麼生意都做不成。要不你今天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打死我,到時候有你給小爺償命,小爺也有得賺!」

王大麻子雖然生氣,可也不敢真打死人。旁邊也有圍觀者勸他:「王大叔,算了吧。生意還要做,跟這兩個人慪氣有什麼用?」

王大麻子撿著了台階,道:「他娘的,帶著你的瘋爹滾吧,少讓老子再看到你們!」青皮猴全不當挨罵是回事,轉頭對老頭道:「爹,走吧。」

那老頭一把抓住他:「好兒子,乖兒子,爹教你武功,你練好了再回來,打死這個壞人!」旁邊挑菜的後生笑起來:「又來了。這老頭剛來我們村的時候,整天說自己是江湖高手,還什麼魔君,要教我們武功。後來見沒人理,他又不說自己是魔君了,說自己是牛魔王。青皮猴,你小子可不成了紅孩兒嗎?哈哈,可要改個名兒,叫青孩兒了。」

青皮猴大感尷尬,那老頭卻不理,問道:「兒子,你叫青皮猴,姓什麼?」青皮猴道:「我從小沒爹沒媽,不知道姓什麼。」老頭道:「看爹都糊塗了。我姓柳,你當然也姓柳。你不叫青皮猴,你叫柳青,是我的乖兒子。」

青皮猴雖然知道老爹是個瘋子,可聽了他的話,卻覺得非常溫暖。當晚,他帶老爹去見佘大爺,求佘大爺收留。佘大爺沒容他說完就道:「青皮猴,皮又痒痒了不是?」揮手就給了他幾鞭子,可有老爹撲在他身上,替他擋著。

當晚,他們一起被趕到城外的破廟裡。青皮猴摸著自己懷裡的五兩銀子,下決心逃走。半夜,兩個人便一起離開了京城。

柳青總覺得,老爹沒瘋之前肯定是個先生。因為老爹給他起的這個名字挺好聽的,而且那晚帶他逃走的曲折路線,硬是讓佘大爺後來沒能找著他們,看來老爹應該是極有學問的。

以後的一年時間,柳青和老爹一直向南走。其實老爹也不是時時都糊塗。清醒時,他特別喜歡教柳青認字,記不得他就生氣。他們平時討飯,偶爾也偷點東西。閑下來老爹就和他捉迷藏、賽跑,有時還拍拍打打,總要玩得柳青筋疲力盡才罷。一年下來,柳青的身體不知不覺越來越輕快了。但老爹還是老樣子,身子很差,經常生病。

最近一次,柳青討飯回來,看到老爹蜷縮在破廟裡的地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說不出話,嚇得他放聲大哭。他跑去請大夫,回來時老爹卻已經自己好了,還把廟裡佛像披的一塊臟紅布纏在身上,到處亂跑。

那大夫說:「這是失心瘋。雖不是什麼急病,但也一時半會治不好。」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維持,柳青就滿足了。可他也遇上了在當時誰也逃不開的大問題——戰亂!北邊的小村莊幾乎沒了男人,不是餓死就是被抓去打仗了。一大隊老弱婦孺潮水般向南卷。一路上不斷有村民加入,也不斷有人倒地不起。柳青用老爹新教他的詞來形容,就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

這樣的情形下,柳青只好帶著老爹一起逃難。人們吃光了一切可以吃的東西,經過的地方就像遭了蝗蟲,連樹皮都啃凈了!

在江蘇邊界上,柳青注意到一個比他大兩三歲的少年。那人一直能找到活路。野地里哪兒有吃食,他一下就能尋著;無論在哪個城市,他立刻就能找到活干。柳青覺得他臉色黃黃,一副生了癆病的樣子,應該很快會死,又見他還有幾個錢,所以一路跟著。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但柳青想繼承他包袱的願望未能實現,他和老爹自己倒快先餓死了。

在兩天沒吃東西、又看到那黃臉少年吃餅時,柳青終於忍不住了,決定干回老本行——偷他的包袱!

這對柳青來說,應該很容易,可他對老爹提起時,老爹卻不讓他干。老爹說:「那小子好厲害,會打死我乖兒子的。」所以柳青只好在晚上老爹睡著後自己溜了出來。

那黃臉少年的包袱晚上是鎖在一個小箱子里的。柳青使出偷兒的辦法,先裝鳥叫引開少年,再從牆外挖洞,然後用鐵絲掏開鎖,這才拿到包袱。他得意洋洋地回到廟裡,把包袱給老爹看,卻見老爹看著他身後神色大變。一回頭,就見到那個黃臉少年。

少年陰沉著臉:「在現在這世道,你偷我的東西就是要我的命!用眼睛來還,不算過分吧?看看以後還有沒有有眼無珠的人,敢打我的主意?」

柳青深知自己絕不是這人的對手,看著他一步步逼近,柳青覺得從心底涼到腦門。突然,老爹從旁邊衝過來,擋在他身前,沖那黃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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