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十一章 鳳佩之託

清晨,霧色剛散,一輛馬車停在了城北的一間宅院外。

暮青從馬車裡下來,見院外一株老楓樹下拴著兩匹戰馬,院門關著,裡頭正有人嚷嚷。

「盧景山!你他娘的出不出來?不出來老子踹門了!老熊,你別拉我,老子今兒非要跟他打一架不成!」

「算了吧,何必呢?」

「何必?這都半年了,他還不肯見人,這算什麼事兒!」

「少說兩句吧,你還不知道老盧的心思?」

「我知道個屁!我知道他盧景山身在南興心在北燕,那他倒是回去啊!他既不過江,也不做官,更不見人,這脾氣鬧得跟娘們似的,老子難受!」

「唉!」老熊搖了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侯天沖著房門道:「老子不懂啥叫忠臣不事二主,他盧景山懂,那他倒是出來教教老子啊!縮頭烏龜一樣地躲在屋裡算怎麼回事兒?合著就他忠義,我們都是忘恩負義?」

「難道不是?」這時,盧景山突然出了聲,語氣嘲諷至極。

侯天和老熊望向房門,見房門未開,曾經的戰友如今竟不願見他們一面。

老熊面露悲涼之色,低下頭去隱忍不發。

侯天嗤笑道:「你閉門不出,外頭的事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登基後殺了多少人,北邊兒朝廷里的那些事兒,老子聽著都覺得瘮得慌!想想老子如今還是光棍兒一條,怎麼說也該給老侯家留個後,幹嘛急著回去找死?」

「侯天!」盧景山喝問道,「送都督渡江是為了還她的恩情,待她安然抵達江南就回去向大將軍請罪,這話當初是不是你說的?可如今呢?你忘乾淨了嗎?連大將軍對你的知遇之恩也忘了?!」

「沒忘!可你不也躲在這兒,不想回去嗎?」

「老子是沒臉回去,不像你們!」

「可他已經不是從前的大將軍了!以前他瞧得上沈明啟那種陰險小人?現在那孫子可是御前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叫一個風光!你可以回去試試,看看能不能跟那孫子一樣風光!順道問問元修,沈明啟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當初在盛京城外,他是不是故意放我們走的,一切只是為了江邊那個局,是不是!」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從我們背棄舊主的那天起,我們就是大將軍的敵人!戰場相見,生死由命!有啥可怨的?」

「老子被擒,半個字兒都不帶怨的!可那親兵該死嗎?該死那麼慘嗎?沈明啟那等手段陰險的小人該得志嗎?」侯天扯著嗓子反問。

屋裡卻靜了下來。

盧景山沉默了半晌,再出聲時語氣已然平淡,「大將軍有苦衷,我信他。」

「哦。」侯天的語氣也淡漠了下來,「看來你十分惦念大將軍,那又何必老死江南?大家兄弟一場,我和老熊幫你求個情,興許聖上能放你回去。」

「那你們呢?」

「江邊的事沒弄清楚之前,我們不打算回去,心裡有疙瘩。」

盧景山聽了,嘲諷地笑了聲,罵道:「你們跟隨大將軍那麼多年,這麼輕易地就生了嫌隙,不過是想找個理由背主求榮罷了。我們曾經背棄舊帥,就算有臉回去,也沒臉再回軍中,比起回去受人唾棄,當然不如留在這裡高官厚祿。虧我盧景山以前還把你們當兄弟,真是看走了眼!用不著你們求情,我盧某人沒臉回去,你們滾吧!不必再來!」

罵聲落下,屋裡再沒了聲音。

侯天盯著房門,拳上青筋畢現,老熊依舊低著頭,悲涼之色更濃。

「那你可願到古水縣去?」這時,一道清音從院外傳來,伴著吱呀一聲門響,暮青推門走了進來。

侯天和老熊一驚,轉身時,暮青已進了院兒里。

「參見皇后娘娘!」兩人趕忙行禮。

暮青看了兩人一眼,徑自到了房門前,房門卻緊閉著。她不急,也不催促,只是耐著性子等。

此前,她曾和步惜歡商量過怎麼安排盧景山,從古水縣回來後,她曾抽空出宮來問過,那時告訴盧景山不必急著答覆,她過些日子再來,可沒想到朝中事情太多,一晃便是數月光景。

如今她即將動身前往南圖,一些未決之事也該定下來了。

考慮了數月,盧景山心中顯然早有決定了,他並未讓暮青久等,沒過多久便在門後道:「草民願往古水縣,為娘娘做個守門人。」

「好,那你今日稍作收拾,明日一早自會有人送你。」

「謝娘娘。」

兩人隔著門便定了此事,侯天和老熊站在院子里,半樹楓葉探進牆頭,一地殘葉,滿面悲涼。

暮青再無他話,默不作聲地出了院子,侯天和老熊跟了出來,騎上戰馬護在馬車兩側,一同離開了盧家小院兒。

半晌,院子里吱呀一聲門響,一人布衣披髮而出,深深地望了眼院門,向著車輪聲離去的方向跪了下來,久久不見起身。

磕頭聲沒能傳出院子,馬蹄聲卻已聽不見了。

馬車在城東的一座官宅外停了下來,門上掛著的黑匾上提著御賜金字——江北水師都督府。

仍是三進的宅院,庭風卻與盛京那座宅子不同,此宅青磚碧瓦,將亭石獸,勁松險山,處處可見陽剛之風,可一過二門,進了內院,風景便突然變了。甬道四周梨樹成林,虛虛地掩著中間的一座演武台,一人正在台上舞槍,玄青袍,雪纓槍,劈掃挑刺之間碎點枝葉,晨輝灑來,寒光萬點,零若梨花落。

暮青淡淡地笑道:「好槍法。」

台上之人猛地收勢,轉身望來,就此怔住。

這一幕,曾入夢不知幾多回,滿樹梨花,她在樹下,目光落於他身,仍是少女模樣。

然而,滿樹梨花早已開過,他錯過了季節,縱然她來時仍是烏髮青衣,身後也已跟著人。

章同看見侯天和老熊進了園子便斂了神色,彷彿方才眸中剎那間的火花只是凜凜槍光映入眼罷了,他躍下演武台,住槍一跪,拜道:「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起來吧。」暮青負手遠眺,見梨樹園子後有座閣樓若隱若現,不由收回目光,佯裝不知。

卻聽侯天在後面咦了一聲,「咦?這演武台瞧著眼熟啊……哎?園子後頭有座閣樓?這跟江北那邊的都督府挺像啊……」

章同起身後低著頭,臉有些燒紅。

老熊咳了一聲,暗中拿胳膊肘兒懟了懟侯天。

侯天皺著眉頭道:「有話就說!懟我幹啥?大老爺們,扭扭捏捏的!」

「……」老熊閉著嘴,表情有點扭曲。

暮青轉身就走,「劉黑子在何處?把他也叫來花廳一聚,我有事說。」

今日休沐,劉宅離此不遠,章同命親兵前去傳喚,劉黑子匆忙趕來,見暮青坐在花廳上首用茶,趕忙見禮。

暮青有些日子沒見到劉黑子了,還真有些想念。比起剛從軍那年,劉黑子長高了不少,縱然腿腳有些不便,往人前一站,也有幾分武將的英氣了。暮青心下感慨,剛賜了坐,便見劉黑子面有疲態,不由問道:「怎麼了?」

「哦,沒事……」劉黑忙又起身回話。

侯天笑道:「怎麼沒事?這小子的兄嫂來看他,住在他府里有些日子了,正給他說親呢。」

劉黑子面紅耳赤,扭頭瞪了侯天一眼,小聲道:「侯大哥,就你多嘴!」

侯天哈哈大笑,暮青卻皺了皺眉頭。侯天不知情,但她知道,劉黑子的爹娘死得早,兄嫂嫌養他吃力,便打發他從了軍。當年五胡叩關,西北徵兵,江南兒郎不擅馬戰,人人都說到邊關就是送死去的,他的兄嫂卻還是將他攆出了家門。如今他回來了,兄嫂倒來看他了,還給他說親?

暮青心下冷笑,對劉黑子道:「坐吧,你的事待會兒再議。」

劉黑子應是,忐忑地坐了回去。

待劉黑子坐定,暮青收了收心神,將去南圖的事一說。

章同的手一抖,茶水嘩地灑在了袍子上,其餘人尚在震驚中,他卻顧不得燙,起身說道:「去不得!南圖有奪位之爭,嶺南王有不臣之心,此時南下無異於往虎狼的籠子里鑽!」

暮青道:「時局所迫,我已和步惜歡商量過了,待瑾王回來便隨他一起動身。」

「他怎會准你去!」章同怒問,見暮青的目光淡了淡,一腔怒意便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此事是我提出來的,也是我說服他的,世間有許多事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暮青低頭品茶,一縷青絲垂來,若細雨飄在淡雲後,雨後青山翠陌依舊,仍是寒春時節。

章同默不作聲,想反駁,卻終究沒有說出口。看得出,聖上待她極好,縱然她已嫁做人婦,卻不約束她綰髮,也從不將她拘在宮中。這半年來,看著聖上為她做的一切,他本已放下心來,今日卻忽然覺得聖上這麼縱著她也不見得是好事,像去南圖這種事怎麼能被她說服?

「我走後,步惜歡的安危就託付給你們了。」暮青掃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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