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七章 帝王心術

這日,殿閣大學士、工曹尚書和督察院左督御史在太極殿外跪了一個時辰,算計著再不陛見,傳旨的儀仗就該到府門口了,於是乾脆不顧臉面了,在殿外磕頭哭訴起來。

火燒眉毛了,若再顧及臉面,府里可就要出人命了!

三人不敢再扯一個字兒的尊卑禮法,只將抗旨的緣由一五一十地道來,顧不得家醜聽進了多少人的耳中。三人在太極殿外哭得涕淚橫流,直道無顏出宮,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估摸著傳旨的宮人真到府門外了,三人心如死灰,仰頭望了望炎炎烈日,直覺得天旋地轉。

這時,殿門忽然開了!

內侍太監出了大殿,宣工曹尚書進殿。

工曹尚書大喜,一步三跌的陛見去了。內侍將殿門關上,半柱香的時辰後才打開,只見黃尚書涕淚橫流的走了出來,掩面下了宮階,經過同僚身旁時連句提示之言都沒說,匆匆地就出了宮去。

內侍又宣督察院左都御史進殿,人進殿之後也約莫半柱香的時辰才出來,出來時同樣是羞於見人,掩著面出了宮。

殿閣大學士最後陛見,出來後也走得匆忙。

沒人知道天子與三人談了些什麼,只知這日傳旨的宮人進了三府之後並未宣旨,只是一言不發的在花廳里等著,不坐也不奉茶。三府上下老幼皆出,提心弔膽地跪在花廳外,一直跪到老爺回府。

傳旨的宮人皮笑肉不笑地把聖旨往當朝大員的手裡一交,便率人走了。

聖旨未宣,三府上下皆不知老爺接的是何旨意,問了也無果,只見老爺失了魂兒似的,懷揣著聖旨便進了書房。

此後,三位大員稱病不朝,三府閉門謝客。

十日後,林、李之案判結。

兵曹尚書林幼學之妻余氏草菅人命,判斬!林幼學在淮南任上吞侵良田,謀私欺民,判革除官職,流放三千里。

內閣學士李熹的繼室徐氏打殺侍妾逼死丫鬟,判斬!李熹借徐氏娘家的產業貪贓洗錢,謀利萬金,判革職抄家,流放千里。

行刑那日,因女犯之故,法場沒有開放,朝廷只允了被害者的家眷監刑,林、李二人連罪妻的面兒都沒見上便被押入囚車,遣出汴都,往流放之地去了。尚書府和學士府被查抄,府里的公子貴女一朝淪為罪臣之後,好不凄慘。

林玥前些日子入宮時還是一身孔雀裙,滿面驕陽氣,而今卻被脫去簪釵趕出府來,因無葬母之銀,走投無路之下求到了何府上,在何府門外磕破了頭。

何初心聽聞此事一時拿不定主意,忙去書房求見祖父,卻見嫡兄也在。

何少楷在江南水師軍中任職,領的是軍候之職,軍中卻稱其為少都督。林、李兩家被查抄,他一早就到了書房,小廝去街上打聽消息,頻頻回府報信,剛把林玥之事報來,何初心便到了。

何少楷道:「何需理她?攆走就是!」

何初心道:「攆走只怕要擔不義之名……」

何少楷冷笑道:「我的傻妹妹,她和你本就不同心,何需與她講仁義?她進宮那日在皇后面前言語張揚,意圖借刀殺人之時,可沒想過仁義。」

「可外面的人不知宮中之事,如今她落了難,來求喪銀也是出於孝心,若攆她走,必有人罵我不義。哥哥也知,中宮那人十分厲害,那日沒為文氏求情,我們八府之女便受了一番斥責,今日若攆人,事情傳去宮裡,我怕又會惹出事端來。」

「那你就不怕幫了人,聖上那兒會以此來做文章?」

「我正有此顧慮,所以才來問祖父和兄長,此事當如何處置?」

何善其面色凝重,搖了搖頭,「此事兩難,只看君心。可君心難測,如今的形勢,祖父也不敢妄猜,畢竟在選妃一事上,咱們何家已經猜錯過一回了。」

八府聯名逼聖上選妃是因取仕改革之迫,聖上不肯納妃,八府皆以為聖上是擔憂朝中再現外戚專權的局面,至於帝後情深,不過是籠絡民心的帝王之術罷了。八府趁著帝後不在朝中的日子裡商議了一番,認為要趁早逼聖上選妃,遲了就逼不動了。

八府料到了聖上不會輕易妥協,卻沒料到聖上的態度如此強硬。

何少楷嗤了一聲,「祖父之憂雖有道理,可焉知不是長他人志氣?聖上親政不久,立威是必然之舉,但八府之中獨獨沒有動我們,焉知不是有所忌憚?」

何善其見孫兒面含不屑之色,不由沉聲斥道,「忌憚豈是好事?!此乃禍事!」

「禍又如何?未必有臨頭之日。」何少楷不以為然,「咱們與那幾家不同,江南水師可有接駕之功,祖父因功被封為襄國侯,只待金匾賜下,江南水師都督府就會成為襄國侯府。聖上親政,招賢納士,查辦咱們何家與過河拆橋何異?到時,四海之內恐無賢士敢來自薦。」

江南有二十萬的水師,何家能掌三代兵權而不遭帝王疑心,是因為水師駐紮在大江南岸,離京畿重地有三千里之遙,水師不擅馬戰,只能守江河,卻難攻城池。縱觀青史,少有水師兵變而致江山易主的事,故而水師甚少遭到帝王忌憚。

但如今形勢不同,大興江山一分為二,南興定都汴河城,江南水師駐紮在聖上的家門口,水師雖不擅攻城,但以二十萬的兵力踏平一城還是辦得到的。所以,江南水師對聖上而言已成威脅,他忌憚何家也是理所當然。

忌憚雖非好事,卻也未必是壞事。士族若無勢,必定亡得更快,兵權在手,雖會遭忌憚,但也恰恰說明聖上尚無收回兵權之法。那就想辦法讓聖上收不回兵權,讓他一直這麼忌憚著,也不失為一個保全之法。

何善其看出孫兒心中所想,沉聲道:「你的想法雖有道理,但若行此道,非深諳權謀之術不可。你在此道上可能與聖上一較高下?你可知,那日在太極殿中,聖上對那三家說了什麼?」

何少楷沉默了片刻,道:「孫兒只聽說,那三家為求聖上收回旨意,跪在太極殿外自個兒把家醜道盡了,至於進殿後說了些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祖父可是探知到了口風?」

何善其頷首道:「聽說,聖上對那三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三家恐已倒戈了。」

「什麼?」

何善其嘲弄地一笑,道:「工曹尚書黃淵是個孝子,他小兒子三歲能識字,四歲通千文,五歲能賦詩,甚得黃淵的喜愛,只是婚事坎坷。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講掌的是文史修撰之事,名高勢微,於是請官媒過府要給孫兒議親,放話說就是人死了,配一門陰親,也定要門當戶對!黃小公子纏綿病榻,官媒仍登門說親,黃淵既不敢忤逆老夫人,又心疼兒子,急得兩鬢都白了,聖上一道賜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府里,可真能一下子要了府里老小兩條性命,黃淵怎能不急?他進殿陛見,聖上道:『朕愛才,翰林院自武德年間設立起至今,供職的皆是身懷技能之士,朕有心改革吏治,意欲令翰林院日後成為養才儲望之所,不較出身,廣納賢士,以備社稷之需。朕聽聞愛卿之子才學過人,翰林院中倒有適合他的差事,愛卿以為如何?』黃淵之子久病不起,耽誤了入仕,聖上宣見黃淵,非但未加責斥,反而將他的愛子點入了翰林院,甚至將翰林院即將改革的事透了口風給他,他只要不傻,就該知道把這口風透給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不會再阻撓婚事。」

「可聖上卻未將此前的旨意收回,聖上留了一手,以金口玉言為名命黃淵回府接旨,並告訴他傳旨之人雖到了尚書府,但並未宣旨。他且將聖旨接了,不必張揚,待亂事平息,自會有新旨賜下。聖上還道:『百善孝為先,愛卿乃孝子,順從母意雖然無錯,但法理人情貴在有度。卿乃一家之主,長者難免有糊塗之時,愛卿該斷時當斷,別總愁眉苦臉哭哭啼啼的!朕六歲登基,二十七歲親政,難事說不完道不盡,這不剛大婚就被卿等聯名逼著選妃?逼得朕放下國事來問臣子的家事!愛卿可知江北、嶺南、吏治、水患諸事壓得朕夙夜難眠?朕若如愛卿這般愁眉苦臉哭哭啼啼的,滿朝文武只怕要看朕的笑話。事兒得一樁一樁的辦,急也莫可奈何,不妨當斷則斷,尋法解之。』你聽聽,聖上這一番話說得是推心置腹情深意切,黃淵是文人,怎能不深受感動?他是痛哭不起,當殿悔過,掩面出宮,閉門思過至今!」

「……」何少楷眯了眯眼。

何善其接著道:「御史王瑞只得一子,卻欺霸市井紈絝成性,他擔心兒子去關陽守城會有性命之憂,聖上雖未收回聖旨,卻許了他一道口諭,把他兒子調去了星羅軍中歷練。聖上道:『星羅的海寇早年間被蕭元帥率兵剿殺得只剩小股流寇,近年來,海寇雖有復來之勢,但近幾年海上難興大戰。朕會派人知會魏卓之一聲,叫他帶著你家小子多歷練歷練!眼下星羅正大興海防,多的是領軍功的機會,朕就不信,你家小子跟在一群忠義之士身邊,會磨不去紈絝之氣,練不齣兒郎血性來!說不定他日歸來,他真能給你光宗耀祖!』王瑞望子成器,聽了這話,豈有不心潮澎湃之理?他也是久叩謝恩,當殿悔過,出宮後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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