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六章 坑爹帝後

依照大興的禮法,覲見帝後需由禮官引薦上表,由內臣通報,帝後恩准之後,再由內侍和禮官宣召覲見。但承乾殿內未見禮官,皇后只穿著常服,場合併不正式,覲見的禮數也就不必那麼繁瑣了。

饒是如此,八名貴女入殿之後,一番「臣女某某氏,父兄官職族氏分支,請皇后娘娘安」的禮數,也著實費了不少時辰。

覲見過後,內侍宣了平身,八位貴女入了席,殿內便靜了下來。

皇后用著茶,一言不發。

貴女們偷視上首,卻因懾於皇后方才授業之威,一時竟不敢打擾。

殿內暗流涌動,皇后卻面色寡淡,一連用了兩盞茶才淡淡地開了口,「你等可有所長?」

這尋常的一句話叫人等得太久太久,倒顯得金貴無比,貴女們連忙起身回話。

「啟稟皇后娘娘,臣女擅詩琴。」

「臣女自幼習舞,略通音律。」

「臣女擅女紅。」

「臣女一無所長。」這話突兀,回話之人竟是林玥,「臣女的爹爹說了,女兒家書看多了難免多思,棋策研習久了難免多謀。女紅廚事,府里養著綉娘廚子,而歌舞戲曲之流乃是賤役,何需臣女自貶身份去學?女兒家習好持家之道才是正事。」

此話叫滿殿之人皆受了貶損,貴女們登時就不樂意了。

「合著咱們自幼苦練琴棋書畫,倒是父兄不曉事,坑害了咱們。」

「誰不知道女兒家縱是讀再多的聖賢書也成不了詩仙畫聖?學那些不過是打發時日,圖個悅己罷了,怎麼就被人安上多思多謀之罪了?」

「林妹妹之意是……何姐姐也是多思多謀之人?」文府貴女皮笑肉不笑地瞥著林玥,卻叫滿殿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初心。

林家搬來汴都不久,林玥和汴都城裡的貴女們不熟,唯獨何初心與她交好。今日林玥前有謠言之失,後又口無遮攔,不知日後還做不做得成姐妹?

林玥皺了皺眉,斥道:「我爹爹之言果真不假,你們這般會挑唆,不是多思多謀又是什麼?何姐姐生在武將門庭,卻連只家雀都不忍殺,最是心慈純良了,怎會是機詭之人?」

「好了!」何初心憂心忡忡地瞥了眼大殿上首,「皇后娘娘面前,成何體統!」

「姐姐教訓的是,其實林妹妹之言有理,試問我等哪個不是自幼就跟隨母親學習持家之道?只是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時由得我等做主?」文府貴女哀嘆了一聲,「我等的親事若定的是朝中門當戶對的人家,持家之道自然有用,可如若進了宮……」

她欲言又止,話里機鋒不淺。

帝王之家,中宮為主,不掌鳳印卻有持家之心,豈不是有爭後位之意?

林玥面色一變,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上首。

喀!

皇后將玉盞往鳳案上一擱,渾似落劍之勢,驚得貴女們的心都跟著跳了跳。

「本宮才問了一句,竟吵成這樣。」皇后言語冷淡,意態索然,「還以為八府聯名上奏,心有多齊,鬧了半天,不過如此。」

此言如同掌摑,直叫人面紅耳熱。

貴女們只聽說過皇后的功績過往,卻沒領教過她的性情,聽多了綿里藏針之言,乍一聽直白之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

只聽皇后對文府貴女道:「既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這媒人不妨由本宮來做。今日起,你的婚事就由本宮做主了,本宮自會為你指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好叫你日後持家。」

文府貴女聞言,心似墜入九幽寒窟里,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這一聲如冰錐落地,砸裂了殿內洶湧的暗流。

貴女們提氣屏息,聽文府之女哭求道:「娘娘,臣女知錯了!還望娘娘饒過臣女!」

皇后默然,端茶慢品,眼都不抬。

「求娘娘開恩!求娘娘開恩!」文府之女磕著頭,一聲接著一聲,沒一會兒,額前就見了血。

皇后仍未抬眼,只問:「她求本宮開恩,你們說呢?」

貴女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何初心。

何初心垂首抿唇,雲鬢簪影遮了花顏,眉眼之間靜若一潭死水。

眾人深知她是個不得罪人的性情,於是互看一眼,齊聲道:「全憑皇后娘娘做主!」

別看八府眼下共盟,日後進了宮,照樣是你死我活,既如此,少一人進宮自然是好的。

皇后聞言久未出聲,貴女們等得心慌,偷把眼兒一抬,卻對上一道霜寒的目光,「你等自幼相熟,有姐妹之誼,今日她有難,竟無一人肯為其求情,涼薄至此,還想進宮為妃?你們今日能不顧念姐妹之誼,他日進了宮,就能為謀私利斗個你死我活!歷朝歷代,這後宮之中的血斗傾軋還少?只要本宮掌這鳳印一日,就容不得宮裡再添冤魂,更容不得心術不正之輩進宮!」

貴女們大驚,這才知道小瞧了皇后,原以為皇后出身民間,不諳深宅之爭,卻不料她手段了得。

發覺失策時已晚,貴女們正懊悔,只聽林玥嗤笑道:「娘娘僅憑一言就斷定臣女們心術不正,是否武斷了些?臣女是淮州人,與汴都城中的貴族小姐們並不相熟,文小姐構陷臣女,臣女為何要替她求情?若臣女當真以德報怨,怎知皇后娘娘不會說臣女虛偽?」

皇后借故清除異己,無論她們如何行事都是個錯,這言外之意誰都懂,卻不是人人敢說。

林玥一貫心直口快,貴女們平時不喜,這一回倒是喜聞樂見。

「林妹妹!」何初心喚了林玥一聲,拈著她的袖口便跪了下來,稟道,「皇后娘娘恕罪!林妹妹性情直率,一貫心直口快,並非對娘娘不敬!」

貴女們暗暗地皺了皺眉。

「其他姐妹方才聽憑娘娘做主,想來也是出於對娘娘的敬意。」

貴女們怔了怔,忙齊聲跪稟:「正是!」

「臣女與文妹妹相識多年,方才豈能不想替她求情?只是她有錯在先,皇后娘娘的懲戒並無不公之處。況且,林妹妹與臣女亦有姐妹之情,臣女如若求情,叫林妹妹情何以堪?皇后娘娘的英名四海皆知,既然說了要為文妹妹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那焉知文妹妹不會得一樁好姻緣?她今日是做了錯事,可未必不會因禍得福,臣女以為,她理當謝恩才是。」

這一番話既替眾姐妹解了圍,又安慰了文府之女,可謂八方兼顧,滴水不漏。

貴女們長吁了一口氣,暗道皇后厲害,何初心也不輸皇后。

卻不料,皇后道:「哦?她們與你果真有姐妹之情?」

貴女們抬頭望去,見皇后一派軍中坐姿,面淡如水,一雙星眸清可照人,坦蕩得似能叫人一目千里,望見塞外狼煙。眾人望著那眸子,忽然想起皇后曾從軍西北,親手殺過馬匪和胡人,親歷過大興之變,見慣了生死戰事,今兒的事於她而言只怕不值一提,於是心又提了起來。

皇后看著滿殿嬌客,目光在何初心頭上一落,問:「既然文林二人皆是你的姐妹,方才本宮問話時,怎不見你有兩難之態?深明大義者,重理深於重情,卻非無情。而你,你的文妹妹磕得頭破血流,不見你憂,你的林妹妹心直口快,不見你攔,她總能把不該說的話說完,總能把人都得罪了。而你,總能左右勸和。」

此話意味深長,何初心仰頭望向上首,淚眼盈盈,連連搖首,「娘娘……」

「本宮專於斷案識人,見過案犯無數,還不至於在你身上出錯。你可知,世間有三寸不爛之舌,卻無欺人之態?此態藏於眉目舉止之間,任人巧言如簧,也有識破之法。」

「你方才拉林玥跪下時不是抓著她的袖口,而是拈著,此舉頗有意思。需知人有私人空間,感情上越是親近,身體距離便會越近。如若你們當真親密無間,你方才就會拉著她的手亦或抓著她的衣袖,可是方才那般情急,你都不想過多地觸碰她,可見你內心是何等的嫌惡她了。話可欺人,舉止神態卻不會,任你再口口聲聲地喚她們姐妹,本宮從你身上看見的也只是鎮定權衡罷了。」

殿內靜如死水,嬌客們仰望著皇后,神色不知是驚還是懵。

皇后目光一移,看向了林玥,又道:「你直率,會直率到在宮裡高聲宣揚『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詩書』嗎?試問世間哪個女子樂見夫君與別的女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本宮心中不快,日後還不把你的何姐姐視為眼中釘,必除了她?」

「你說你的何姐姐『連只家雀也不敢殺,最是心慈純良。』此話聽來是褒,可你卻唇角微挑,頗有輕蔑之態。你喚她姐姐,聽著親熱,心裡當真看得上她?」

問罷林玥,皇后又掃了眼其餘人。

「你們八府之人且不論日後如何,眼下可是盟友,方才有人解圍,本宮卻只見你們鬆了口氣,未見半分感激之色。如此不知領情,只顧私利,說你們心術不正,難道有錯?」

皇后之言句句誅心,斷沒斷錯,眾人各自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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