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四章 微服激辯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舊時風貌,長街古樓臨江伴柳,一岸柳綠花紅,滿街紙墨茶香。

晌午剛過,街上一家老字號的茶樓外來了兩名男子,華服駿馬,一看便是尊貴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歡好幾眼,搜腸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裡哪家子弟有此風華,直到把馬牽來手中才恍然大悟——這二位騎馬來此,想來不是汴都人。

今兒是帝後回宮之日,這條長街是鑾駕必經之路,早幾日前,臨街的雅間就被士族的公子貴女們訂去了,這二位遠道而來,想來也是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馬,殷勤地將步惜歡和暮青請進了茶樓。大堂之中幾乎客滿,桌上未擺飯食,只有詩畫清茶,原先說書的地兒成了講演台,一個青衫學子正論國事。

「……徽號之制,縱觀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當今聖上卻為皇后上了『英睿』之號,難免有越制之嫌。聖上改年號為嘉康,善美吉慶為嘉,安寧豐盛為康,乍一聽乃祥瑞之願,細一品卻耐人尋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聖上只怕是有以紀年為由令萬民祈願皇后殿下歲歲安康之心。帝後情深本無關國事,可太過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榮妃、李後之鑒,專寵之害不得不憂。」

小二引著步惜歡和暮青進來,聽見這話,面兒上撇著嘴,心裡咋著舌。

今兒聖駕回宮,學子們的言辭越發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號的事兒,皇榜上早說得清清楚楚的——徽號乃崇敬褒美之號,皇后之德,一字難褒,故上復號。

聖上開明,恩准學子論政,可天下的學子多了,總有些心術不正的,說這些話,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嗎?

小二心裡啐了一口,臉上不忘堆笑,對身後的兩位貴人道:「二位公子,實在對不住,雅間兒客滿,樓上倒恰巧還有張空位,臨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滿意!」

「臨窗風大,免了,就那邊吧。」步惜歡往大堂角落處的一張空桌看去,說話時已與暮青走了過去。

小二愣了愣神兒,他原以為這二位是沖著聖駕來的,故而推薦了臨窗的位子,沒想到他們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兒,鑾駕就是在茶樓外走八百個來回,他們也瞧不見。

難不成,這二位壓根兒就不是為了聖駕來的,而是為了聽學子們論政而來?

喲!那……那不是找罵嗎?

寒門學子對士族子弟深惡痛絕,這二位大搖大擺地坐在大堂里,只怕聽不著啥好話。

小二心裡嘀咕著,卻麻溜兒地上了壺好茶,配了兩碟瓜果。

步惜歡提壺倒茶,慢悠悠地道:「聽聞汴都的茶樓里近來甚是熱鬧,本想帶周兄來見識一番,沒想到一進門就聽了一耳的無用之言,著實掃興,還望周兄莫要介懷。」

嘶!

小二吸了口涼氣兒,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靜了,暮青貌不驚人,步惜歡的貴氣卻太惹眼,他一進茶樓,說書台上的學子便住了口,一場激辯就此止住。

聽見步惜歡之言,學子們皺起眉頭,舞文弄墨之地頓時湧起武鬥之氣。

一聲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隻瓜果殼兒,剝出仁兒來放去茶盤中,又取來一隻接著剝,舉手投足間看似和步惜歡學了幾分懶慢,聲音卻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須介懷?」

乍聽此言,許多人沒懂。

暮青轉頭看向青衫學子,問:「我問你,上徽號、定國號的事動過國庫的銀子?」

青衫學子不知此問何意,沉聲答道:「沒有。」

「那征過田丁賦稅?」

「……也沒有。」

「既沒動國庫的銀子,也沒征誰家的米糧,聖上高興,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歡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灑出,險些燙著自己。他沒好氣兒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氣之言,怎叫她說得這麼彆扭!

茶樓里靜得落針可聞,連雅間里都沒了聲音,明裡暗裡,無數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這貌不驚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鬆手,一把剝好的果仁兒跳入茶盤裡,噼里啪啦,脆似掌摑。她把茶盤往步惜歡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餓了,我去福記拎幾隻包子來,你先自個兒聽吧。別顧著喝茶,先吃點東西墊墊胃。」

說罷,她雪袖一收,負手走了。

青衫學子的臉色一陣兒青一陣兒紅,見人走了,只能對步惜歡道:「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聖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後情深雖為千古佳話,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後有徽號年號之越,前陣子聖上又駁了朝中奏請選妃的摺子,可見皇后娘娘已有專寵之嫌。縱觀青史,後宮專寵之害何需一一列舉?不提前朝,只說本朝,聖上恩准皇后提點天下刑獄,這豈不正是專寵之害?後宮專寵,女子干政,縱觀前朝,哪回不是國運將盡之兆?天子非庶民,內無專寵,外無近習,方可昌國!」

青衫學子振臂而呼,話里大有皇后禍國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國運將盡的印證。

學子們聞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認如今的南興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愛民如子也是事實,若不擁護這等女子為後,難道要擁護不知民間疾苦的士族閨秀?可專寵干政之害也確實令人憂心。

一時之間,無人出言辯駁,氣氛沉如死水。

步惜歡不緊不慢地拈了顆花生,眼也沒抬,輕描淡寫地道:「閣下說得好像後宮無專寵,女子不幹政,國運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學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歡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吳魏越、楚晉梁宋、慶夏元武,經北涼西趙而至大興。大興之前,天下共歷十四朝,其中,梁和帝專寵榮氏,荒廢國事,武穆帝病弱,李後干政外戚專權。後宮女子敗盡國運的僅有兩朝,其餘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學子心裡咯噔一聲,隱約猜出了步惜歡之意。

步惜歡問:「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黨爭不絕,兵災匪患,苛稅禍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氣數不是被昏君貪官給敗盡的?女子禍國於這悠悠歷史長河裡不過是寥寥幾筆,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歷朝歷代的天子百官?閣下熟讀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禍國殃民之妖物,那敢問天下男子又該當何罪?」

此言膽大犀利,卻發人深省。

滿堂學子被驚住,有人聽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寶。

步惜歡又接連數問。

「后妃大不過天子,榮妃惑主、李後干政,難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無能之過?」

「棄江北乃是聖意,閣下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聖上之過?」

「榮妃乃宮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後乃宰相之女,謀私為己,結黨專權。而當今皇后殺過胡虜戰過馬匪,保過百姓和軍中兒郎,更為民平冤無數,閣下以榮李之流比當今皇后?敢問閣下,若當今皇后禍國,誰家之女能護國?若當今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誰家之女有居中宮之德?」

青衫學子被問得滿面通紅,辯道:「在下未道皇后當不得『英睿』之徽號,只是憂心聖上專寵皇后於國有害。即便皇后娘娘愛民如子,誰又能保證她提點天下刑獄,日後不會恃寵而驕結黨營私,似榮李那般?世事難料,人心難防,聖上須防患於未然!」

「好一個防患於未然!」步惜歡吃罷碟中果仁兒,不緊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惱,只是瞥著長街,半面眉宇里儘是闌情倦意,那閱盡風浪的上位者氣度叫滿堂學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訓,「當年,高祖打下大興的江山時就是率軍從這條街上過的,那時的開國之臣多是寒門出身,鎮國公目不識丁卻驍勇無匹,定國公村野出身卻懷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後的今日,當年的寒門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孫不識民間疾苦,只管結黨營私。聖上正是看重寒門子弟識得民間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論政。可寒門子弟多矣,誰敢斷言爾等日後必是清官?誰又敢斷言爾等為官後不會結黨營私貪贓枉法,如同當今士族權貴一般?如若世事難料,人心難防,聖上又該如何防著爾等?」

嘶!

這……

「天下必有憂國憂民之士,也必有貪贓枉法之輩,若未犯王法而防之,豈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須有之罪?」

這話漫不經心的,卻比掌摑更叫人臉疼,青衫學子臉色通紅,啞口難辯。

「若聖上乃守舊之人,爾等豈能在此暢論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專寵,卻無人猜得出聖意。帝後情深,聖上是最不願皇后提點天下刑獄之人。皇后名滿天下,卻終是女子之身,她若問政,必遭御史彈劾!皇后曾言:『凡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於是乎決。』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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