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二章 人各有志

後柴巷裡以前的住戶多以賣柴打獵為生,只出了一戶仵作,暮青離家時,家中早已沒了四鄰。她一走就是三年,古水縣裡的百姓興許以為她死了,左鄰右舍又搬了回來也有可能。但看步惜歡的神情,暮青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在這院兒里的十有八九是熟人,而和他熟到能讓他這麼自在放鬆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內之人玉面青袍扇不離手,人在房檐下,笑比玉蘭美。

「帝後駕臨寒舍,蓬蓽生輝!」魏卓之隨意慣了,只在門內一讓,躬身相迎。

步惜歡也不計較,與暮青一道兒進了門,柴米香正從灶房裡飄出來,兩人還沒走到灶房門口,綠蘿就推著蕭芳走了出來。兩人顧著行禮,暮青詫異地問道:「你們不是往星羅去了?」

星羅在大興地域的最南端,一州十八島,毗鄰瓊海,因島嶼眾多星羅棋布而得名。

魏家世居星羅,魏卓之在外數年未歸,這回在盛京尋到了蕭元帥的遺孤,又因功受封正二品鎮南大將軍,領了海防諸事。鑾駕來古水縣之前一日,魏卓之就帶著蕭芳離開汴都了,算算時日,他們應該走出汴州地界了才是,沒想到竟然在古水縣!

「小芳想起還有件物什沒交給殿下,我們就在古水縣裡住了幾日。」魏卓之道。

蕭芳微微頷首,面有愧色,「殿下請隨民女來。」

東西收在東屋,用錦布包得仔細,暮青隨蕭芳進了屋後,看見錦包不由怔了一怔——瞧這形狀,像是書本。

正想著,蕭芳把錦包當面拆開,裡面放著的果真是書——一本經書,一本棋譜!

「這是……」暮青接來手中翻了翻,那經書里的字她看不懂,而棋譜的最後一局是個殘局,「這是空相大師贈予我的經書和棋譜!」

她專門收在書房的暗格里的,怎會在蕭芳身上?

蕭芳道:「盛京大亂那日,府里人匆匆收拾行囊,駱小爺搬箱子的時候不慎撞倒了書架磕壞了暗格,這兩本書正在暗格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問到了姚姑娘那兒,民女覺得這經書和棋譜對殿下定是要緊之物,於是就收在了身上。出府之時,馬車被禁衛所截,殿下書房裡的東西皆未能帶出盛京,除了民女事先揣在身上的經書和棋譜。」

蕭芳面有愧色,南下時,暮青在養傷,她就把經書和棋譜收了起來,渡江之後,魏卓之想帶她回星羅魏家,見她猶豫不決,便說了許多她從不知道的事,事關蕭家和魏家。初聞爹娘生前的事迹,她如在夢裡,就這麼被魏卓之帶出了汴都,走到半路才想起經書和棋譜的事,折道而返時,鑾駕已經到了雲秋山,她不想打擾帝後守陵,於是就在古水縣裡小住了幾日。

暮青搖了搖頭,一時無言。空相大師佛法高深,似是知道她的來歷,亦能參透將來,那夜他所贈之言她還沒有參透,經書和棋譜竟又回到了她手中,難道世間之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我一直參不透這經書和棋譜,能再見到已屬有緣,多謝。」暮青道過謝後便把書收在了身上。

步惜歡是拉暮青來蹭飯的,魏卓之早知他們會來,備了一桌子的江南名菜,還上了一壇楊梅酒。見天放了晴,桌子就擺在了院子里,綠蘿侍奉在旁,步惜歡、暮青、魏卓之和蕭芳四人不拘君臣之禮圍桌而坐,暮青不想浪費他人的心思,於是收起雜緒,用膳時問道:「這宅子你買下了?」

這話是問魏卓之。

這間院子因緊鄰暮家,多年來無人肯買,也無租戶,公子魏財大氣粗,想來不會白佔百姓的院子,比起租住,他擲銀買下的可能性大些。

「擲了多少銀子?」暮青無意打聽錢財之事,她只是好奇,好奇跟暮家做鄰居要花多少銀錢。

「這後柴巷如今可是鳳興之地,千金不換!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沾沾這祥瑞之氣,可惜他們都晚了一步。」魏卓之笑得狐狸似的,自以為神秘,看在暮青眼裡卻只有狡黠。

步惜歡淡淡地瞥了魏卓之一眼,見不得他讓暮青猜來猜去,於是道:「你我成親後,他就把這巷子里的宅子全買下來了,那時沒擲多少銀子,聽侍衛說,這幾日不少鄉紳富賈打聽巷子里的宅子,想出千金買下,此時想必以前的老住戶腸子都悔青了。」

他邊說邊夾了塊糖藕放在了暮青的碗里,淡聲道:「用膳之時切莫勞神,傷胃。」

嘿!

魏卓之氣得直翻白眼,這什麼人吶!敢情就他心疼媳婦兒!這事兒可是他媳婦兒問他的,到頭來怪他頭上了,這算不算一樁冤案?

暮青也嘆了口氣,只是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她面前的碗里就被堆成小山了,糖藕、鱔絲、筍片、米丸,還盛了碗烏雞湯。自從回到江南,步惜歡除了親政,其餘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件事上——養胖她。

她夾起糖藕來咬了一口,繼續與魏卓之閑聊,「你不行商可惜了,當真要回星羅興建海師?」

這人天生就是個經商的料子,沒想到會志在海上。

「此生之願!」魏卓之笑答。

只見天光垂來院中,男子的眉宇里明澈如雲海,浩然猶浸明月,一貫以遊戲人間之態示人的江湖公子此刻終露湖山真色。

暮青聞言,再未開口。

人各有志。

她已聽步惜歡說過蕭魏兩家的舊事了。

魏家世居星羅,魏父乃是當地有名的大善人,在一次陪妻子出海回娘家的途中遇上了海寇,一船的家丁被屠,屍體被拋入了海里,魏卓之那時年幼,眼睜睜看著娘親不堪受辱投海自盡,海寇頭子將他提起綁在桅杆上威脅魏父交出家財,殊不知魏家三代布施行善,家中之財早就見了底兒。可是,任魏父苦苦哀求,海寇仍將魏卓之扔進漁網投入了海里。

那日,茫茫大海猶如血池,海鯊搶食人屍,幼童在血海里沉浮,嗆進喉腸的血水不知是母親的還是家丁的,他那時年紀太小,時至如今只記得在船頭大笑的海寇和一支射穿海寇頭子喉嚨的長弩。

蕭元帥那年總領星羅海事,那日正巧到附近的島上視察海防,遇見魏家的船隻遭劫,便率一隊將士力搏海鯊,救下了魏家父子。

魏卓之嗆水已久,險些死於船上,蕭元帥傾力相救,以內力護其心脈至靠島上岸,這才將他從閻羅殿前拉了回來。魏卓之大難不死,卻因受驚嗆水傷了身子,幸而魏家三代行善,結識了不少江湖豪傑,其中便有魏卓之的恩師合谷鬼手。

魏父將魏卓之託付給合谷鬼手,自己則將心思全都用在了經商上,所得的錢財全用在了海防上,他想以此告慰亡妻和報答蕭元帥的救命之恩,此舉令蕭元帥十分欽佩,於是不計門第之別與其結為了義兄弟。

蕭元帥在魏家的幫助下改造海船,抗擊海寇,後因剿寇有功而被調回沂東,奉朝廷之命打造戰船鎮守東南海域,練成了舉世聞名的蕭家軍,只是不久之後便發生了上元之亂,蕭家軍全軍戰死於夷陵道。

魏卓之幼時遭遇大難,從此志在海防,但大興入仕制度森嚴,魏家世代為商,又曾襄助蕭元帥,他想從朝廷手中謀得一方海防大權可謂痴人說夢,於是他便借江湖名氣廣交三教九流,甚至拓展了家中的生意行當,在汴河城開了賭場。人人都以為公子魏遊戲人間只愛錢財,卻不知他的錢財都用在了結交士族權貴上。

那時,正值步惜歡初下江南,他有意招攬賢才,留意到魏卓之後便有意與他結識,二人從相互試探到聯手一搏歷經了兩年,此後步惜歡便以好男風之名興龍舟南下,年年都因鋪奢而被世人詬病,世人卻不知所謂的「江河一日十萬金」中的金銀其實全都流進了魏家。魏家用國庫的銀子經商,沒幾年便成了江南第一富賈,魏卓之一面結交江南權貴,一面利用江湖身份助步惜歡建立了刺月門,收集天下消息、招攬能人異士、暗殺朝廷奸黨、滲入士族之中。

暮青從沒想到,步惜歡在江南的勢力竟如此之深,其勢力脈絡已廣布江南,深到江南的文武權臣不敢不迎駕渡江,而今想要阻止新政反而處處受制的地步。

大興江山雖只剩半壁,但他是這半壁江山的君——名副其實的。

只是,步惜歡之志沒拘在這半壁江山裡,他如魏卓之之願,讓他領了星羅的海防,顯然有發展海事的打算。江南與江北除了汴河之隔,尚有海域可通,且聽說星羅往南有小國,西南有列國,東南有仙山列島,這些都只記載在民間雜說遊記之中,鮮少有船真能航行得到。大興內亂多年,國力不如從前,加緊星羅海防一可謀江北,二可施壓嶺南,三可防備海上諸國,日後國力強盛之時,還有出使列國之便,可謂一舉四得。因此,魏卓之此去星羅,身兼重任。

這一頓飯吃了半個多時辰,魏卓之與蕭芳明日一早便啟程去星羅赴任,暮青想為二人踐行,飯後親自列了張單子讓綠蘿去採買,晚膳就定在了自家院兒里用。

鑾駕的儀仗撤去了驛館,暮家院外只留了幾個宮人,巷子里安排了百來名神甲侍衛值守,門一關,院兒里不見宮人侍衛,只見書房的窗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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