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四海傾 第一章 鳳駕還鄉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縣,雲秋山。

石上雲生,山間樹老,樹間隱約可見一座舊石橋,橋後晨霞方收,一抬步輿慢悠悠地行過,沿著崎嶇的小徑下了山來。

帝後的儀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儀仗前跪著幾個文官,正是古水縣的知縣、縣丞及主簿一行。

這幾日陰雨連綿,官道泥濘,知縣一行天不亮就來了山下,已在泥水裡跪了個把時辰,官袍濕透,正打著寒噤,忽聽一聲唱報傳來。

「帝後駕臨——」

知縣慌忙陛見,顧不得面前有一灘水窪,把腦門子往泥水裡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縣知縣范科,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千歲!」

其餘人等一同跪拜,無不聲高身縮,抖似落葉。

皇輿周圍覆幔,帷幕素無華飾,氣象肅穆。帝後共乘在萬千儀仗之中,只聽帷幔後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范科,作姦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涼似秋風,涼而未寒,卻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黃之物從帷幔後擲出,太監總管范通的後腦勺上長了眼似的,回身接了個正著,將聖旨一展,腔調死板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水縣知縣范科勾結鄉紳,判案謀私,欺壓良善,貪贓枉法,枉為一縣之父母官!即刻奪其烏紗,革職關押,待清查卷宗平冤於民之後再列其罪狀,依律嚴辦!欽此——」

知縣猛地抬頭,一臉的泥水點子。

侍衛們上前褪其官袍之時,見濕透的官袍貼在知縣的身上,竟顯得有些寬大。

帝後來雲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欽天監擇定的安葬吉日,帝後親自送暮老國丈的棺槨回鄉,皇后發願不建大墓華陵,只於雲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將爹娘同葬之後,在山上齋戒守陵七日。

知縣等人在帝後剛到雲秋山那天就來迎過駕,卻被侍衛一句帝後齋戒不得擾駕給攔了。自打得知了皇后乃何人後,知縣就憂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鳳駕還鄉,被攆回縣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帶給熬寬了。

「起駕——」

太監一聲唱報傳來,侍衛綁起知縣便拖去了一旁,縣丞、主簿等人慌忙跪著退去官道邊兒上,見儀仗浩浩蕩蕩地行了起來。

「擺駕!古水縣衙——」

六月多雨,晌午將至,煙雨東來,萬千儀仗行至古水縣外時,見萬絲明滅,城樓虛如遠山,城門開著,守城的人今兒不敢打盹兒,見到策馬前來開道的御林軍後慌忙跪迎。

鳳駕還鄉是為葬父,儀仗之中未見鼓樂宮隨,只見御林衛為導,幡幢旗陣為引,左右衛大將軍護駕,侍中隨車,屬車十二乘,帝後步輦在中,神甲軍在後,殿以黃龍大纛。

皇后出身民間不喜鋪奢,鑾駕簡素,行經城門竟還用了半柱香的時間。

長街兩旁跪滿了百姓,萬民迎候,無人遮傘,奈何儀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難以窺見帝後真顏,倒是在儀仗後頭瞧見了知縣等人。知縣身上不見了烏紗官袍,一路被侍衛拖押著,百姓議論紛紛,一路跟著鑾駕往縣衙去了。

到了縣衙門口,一聲落駕傳出老遠,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御輦。

青瓦如洗,天光雲氣浩若匹素,牆南探出幾枝夏花,開得正好。

宮人奉來油紙傘,男子竟一手接過,一手親自撩了帷幔。

這一撩,風拂廣袖,夏花驚落,細雨飛瓊掠過眉前,男子定凝著御輦中,眉目間的脈脈情意勝過了花影春燈。

世間最美的風景莫過於這一撩,撩動春心,從此春閨夜夢,不知多少女子的夢裡情郎似君。

帷幔里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著手,讓御輦中人搭著他的腕下了御輦。

女子一襲月裙,身無繁飾,青絲綰就,鳳簪獨枝,一抬頭,三尺青天在上,縣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門口,風姿清卓,容顏依舊。

長街寂寂,湊熱鬧來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間記起當年素衣撐傘出入縣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誰也說不清當年發生了何事,只知再聽見她的音信時,她已名揚天下。

誰也想不到一個賤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誰也沒想到受盡天下人唾罵的聖上竟然並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這時,鴉雀無聲的長街上忽然傳來一道孩童的聲音。

「噓!」人堆里,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漢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轉身便把孩子往人堆里藏,「快別胡說,那是皇后娘娘!」

百姓呼啦一聲散開,漢子和一雙孩童頓時顯了出來,神甲侍衛無旨未動,只是冷冷地盯著漢子斗笠下的臉,像是防備刺客。

漢子嚇得兩腿發軟,噗通一聲跪在長街上,一雙手仍沒忘了把兒女往身後護。

「你是……趙大寶?」暮青瞧這漢子眼熟,轉身走了過來。

趙大寶沒想到暮青還記得他,一時仰著頭張著嘴,盯著帝後,忘了答話。

「殿下問你話呢。」范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雖非喝斥,卻把趙大寶嚇了一跳。

「草、草民……是趙大寶!」趙大寶慌忙磕頭,斗笠咚的一聲撞翻在地,滾出老遠。他不敢去撿,趕忙回身讓兩個孩子跪下磕頭,「快!快給皇后娘娘磕頭,謝過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弔死在家裡,村裡的趙屠子非說人是他殺的,族裡人險些綁他見官,若不是皇后娘娘還他清白,他現在早被問斬了,一雙兒女指不定被賣去哪兒受苦呢。

兩個孩子都穿著蓑衣,斗笠下的小臉兒巴掌般大,瞧著有些清瘦,眼睛卻清亮有神。兩人一同跪下,聲音稚氣,同聲道:「謝皇后娘娘的大恩!」

「起來吧,地上濕涼。」暮青將兩個孩童扶了起來,目光在兩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長高了不少。」

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幾許,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見暮青轉身往縣衙里走去,清風細雨相隨,她的聲音不似以前那麼清冷,聽著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趙大寶望著暮青的背影,只見點頭,不見起身。三年前,他帶著一雙兒女跪在雨里跪謝時,她也是撐著傘走遠了,如今還鄉,仍是舊年時節,她依舊轉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謝,身旁卻已添了個撐傘的人。

那人與她相攜入了縣衙公堂,宮人隨侍,侍衛分列,一隊御林軍將門檻搬去一旁,百姓擠到縣衙門口,見帝後同坐在公堂案後,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觀。

不一會兒,縣衙門口便跪滿了人,天還下著絲絲小雨,帝音比綿綿細雨還要慵懶,好聽得似一曲弦音,散出縣衙,漫過長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傑地靈之說,古來有之。皇后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養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靈秀,今日見這古水縣,才知果真是寶地。可惜縣衙的公堂叫一介贓官坐了幾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鐵靴之聲便傳出了縣衙,知縣被拖到公堂外,侍衛一腳將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監執著聖旨出了公堂,立在台階上將聖旨一展,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知縣者,知縣事也,民乃一國之本,民安方得國泰,此乃朕之所願也。然,古水縣知縣范科,掌一縣之政,不思體察民之疾苦,一心謀奪私利,貪贓枉法,傷國之本,其罪難赦!現將其革職查辦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內可告御狀,其後可至縣衙訴清冤委,責令新任知縣重開卷宗重審疑案,務必平冤於民,令一縣民生安泰,欽此——」

聖旨念罷,縣衙門口嘩的一聲,百姓頓時議論紛紛。

「告御狀?聽老人們說,告御狀是要殺頭的!」

「你沒聽見這是聖旨?皇上叫咱告御狀,哪會殺咱的頭?」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丟雞,衙門嫌事兒小,懶得查那賊,這事兒能告御狀不?」

「……」

「你們咋凈想著告御狀了?沒聽見聖旨里說新知縣了?新知縣是哪個?」

啪!

這時,忽聽一道帛音自公堂處傳來,百姓抬頭望去,見那老太監還在公堂外,手裡竟又展開了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越州奉縣學子崔遠,出身寒門,久知民間疾苦,且孝賢忠義,堪為一縣之長。今封崔遠為古水縣知縣兼兵馬督監,知縣事,理縣政,勸課農桑,擇被百姓,莫負天恩。欽此——」范通念罷聖旨,將手往前一遞,儀仗里便走出個人來。

「學生領旨,叩謝聖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紀不過及冠上下,聲音卻清遠無波,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氣度。

知縣官秩七品,竟要聖旨御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為何故。古水縣裡飛出了一隻金鳳凰,帝後情深,皇后的故鄉自然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縣公堂的人必是聖上的親信。

這位崔大人年紀輕輕就得此要職,眼下雖是七品芝麻官兒,但將來必定是要飛黃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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