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八十一章 興亡二主

元隆二十年五月十七晨,安平侯侄女沈氏和親大遼,時逢朝局大變,龍武衛及禁衛軍奉命戍衛京畿,送親的儀仗離京時只有寥寥三五百人,比前朝韶華郡主和親大圖時紅妝萬里出故國的壯景,本朝和親大遼之景實在叫人唏噓。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南下的軍民抵達汴河江岸,歷時近兩個月,當年從軍西北的五萬兒郎終於望見了滔滔汴河水。

這夜,江上起了霧,霧海接天綿延似嶂,舉頭難見星子,唯見箕星在東,明亮異常。

中軍大帳旁的側帳里,暮青從榻上坐起,屏息細聽,警戒如獸。

步惜歡在她身旁笑了聲,「怎麼草木皆兵的?」

「你不覺得太靜了嗎?」

「今夜無風,自然靜。」步惜歡曼聲道罷,又對帳外道,「把火盆搬近些吧。」

這時節悶熱潮濕,帳外無光她睡不著,火盆離得太近他又擔心她熱,於是便命宮人搬遠了些,沒想到這一搬遠,炭火聲便小了許多,帳外太靜,她反倒不安了。

「才二更天,這樣坐等豈不難熬?」步惜歡擁著暮青躺了回來,安撫道,「我在,將士們也在,你還有何不安心的?」

暮青皺了皺眉,正是因為重要之人都在,她才不安心。可這人似乎總能安撫她,這明明毫無說服力的話竟叫她定了心神。

他們都在,風雨同舟,何事可懼?

「嗯。」暮青淡淡地應了聲,闔眸養神。

只是養神,她知道,今夜沒有人能睡得著。

三更時分,江霧推上岸來,層疊成雲,萬軍之營如在仙山深處,精兵舉火來去,霧靄隨人流動,遠遠望去,虛實難辨。

軍營深處剛剛換防,兩隊巡邏兵從一座軍帳外交錯而過,帳中有道刀光閃了閃。

「都這時辰了,還沒亂起來。」

「閉嘴!」

軍帳中光線昏黃,一人盤膝坐在暗處,難辨面容,卻可辨其聲音。

月殺!

「行行,閉嘴就閉嘴,小爺不跟失寵之人計較。」烏雅阿吉笑得十分惡毒,舔著刀刃補了一句,「更不跟腰不好的人計較。」

月殺讓呼延昊從眼前把主子的女人劫走,那女人捨命自刎,驚了愛妻如命的皇帝主子。他家主子捨不得責備愛妻,就問了侍衛護主不力之罪,罰月殺南下期間看守人犯不得擅離。隱衛之責在於護主,命人來當牢頭,與疏離貶斥無異,月殺心情不好,他不計較。

月殺也不與烏雅阿吉計較,他沒接話,只緊盯著軍帳中央。

草席上躺著兩人,一老一少,睡得昏昏沉沉的,正是華老將軍和季延。

此處並非東大營,軍中壓根兒就沒有看押二人的固定之所,只不過所有人都以為兩人在東大營罷了。

章同與暮青有同伍之誼,東大營又是曾經的特訓營,對外聲稱人犯由東大營看守,至今無人懷疑。可實際上,自南下之日起,押解人犯的馬車就混在百姓的隊伍里,入夜後再喬裝成御林衛轉移到營中,至於轉移到哪個營區哪座營帳,要看當日紮營的地勢和斥候的軍報。

此乃絕密軍機,除了步惜歡和韓其初,只有看守之人知曉詳情。

月殺抿著唇,眼眸在黑暗之中利如鷹隼。主子之謀向來深遠,今夜便是決戰之機,孰勝孰負就看主子和那人的乾坤之謀哪個更勝一籌了。

四更時分,霧色濃如大雪,兩個傳令兵舉著火把往西南兩座大營的軍侯大帳而來。

南大營外,值夜的親兵定睛遠眺,奈何視野極差,只聽出鐵靴之聲急如潑雨,他趕忙揚聲問道:「前面何人?」

話音落下,霧裡已顯出人影,來人手執令符肅聲道:「緊急軍情!」

親衛借著火光看出來人是韓其初帳下親衛隊中的一人,忙回身通報,剛轉身,帳簾便被人撩開了。

老熊大步走出,問道:「出亂子了?」

「稟軍侯……」傳令兵上前一步,在老熊耳邊低語了幾句,遞上一封手契。

「什麼?!」

「軍侯不可張揚,需以軍心為重!」

老熊張著的嘴頓時閉上,低頭看了眼掌中的手契,面色凝重。這一夜都沒聽見有啥聲響,亂子出在那邊,確實也聽不見。

再有兩個時辰就要渡江了,是差不多該有敵情了。

敵情……

老熊心頭五味雜陳,忍不住嘆了口氣。

「軍令甚急,軍侯速去為上!」傳令兵催促道。

老熊低著頭擺了擺手,「行了,走吧。」

他一夜沒睡,軍袍甲胄仍穿戴齊整,親兵牽來戰馬,他便動了身。

二人動身之時,侯天也出了西大營,不一會兒便被霧色吞沒了身影。

五更一到,韓其初出了中軍大帳,喚來親衛長吩咐道:「依約定,再有一個時辰江南水師就該到江邊了。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後全軍拔營,各大營要依此前的軍令行事,切勿自亂!」

親衛長道聲遵命,急奔而去。

暮青聞聲起了身,換上軍袍,束冠披甲,坐等拔營。

然而,半個時辰後,中軍大帳外卻傳來了韓其初急迫的聲音,「執我的令符,快馬去查!」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一撩帘子,見韓其初已到了偏帳外。

「啟稟殿下,軍中有人失蹤了!」

「何人?」步惜歡跟過來,問話時順手將帘子從暮青手裡撈了過來,親手攏好掛了起來。

「回陛下,是南大營軍侯熊泰、西大營軍侯侯天及親兵二人,還有……傳令兵兩人!」

什麼?!

暮青面色一寒,「詳盡道來!」

「是!半個時辰前,微臣命親兵前去各營傳令,未料兩位軍侯不在營中,四更時分有人前去傳令,稱有緊急軍情,兩位軍侯走時各帶了一名親兵,之後就再沒回去。」

「人往何處去了?」

「回殿下,不知去處,微臣方才已命人快馬去查了,兩位軍侯不可能憑空失蹤,四更時分當值的將士里定有瞧見兩位軍侯往何處而去的!只是還有半個時辰戰船就會抵達江邊,西南大營離此有些距離,一來一去外加盤問要不少時辰,時間緊迫!」

不管元修的人有何詭計,目的都是為了營救華季二人並阻止軍民渡江南下,故而渡江之事萬萬不可拖延,遲則生變!

韓其初滿臉愧色,今夜有霧,軍旗無用,因今晨渡江必有戰事,為穩軍心,軍中便商議沒有敵情不以鼓號為令,尋常軍令以傳令兵傳令。他派出了帳下的親兵隊,每人授以令符,命親兵們在紮營之後熟記道路,確保入夜之後軍令可以層層下達。

誰料想千防萬防,沒防住親信之人。這些人是他擔任軍師後親自挑選的,皆是堅忍心細的江南少年,本以為是值得培養的好苗子,沒想到其中會有元黨的人。幸虧聖上曾密囑過他不可對人透露絕密軍機,哪怕是親信之人,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暮青冷笑了一聲,韓其初聞聲抬首,見她大步出了偏帳。

「何需挨個查?查轅門便可!」這話沒頭沒腦的,說罷時暮青已在偏帳旁尋見了卿卿,她牽來韁繩便翻身上了馬。

「殿下!」韓其初一驚,伸手欲攔。

一道人影掠起,動若雷霆卻飄忽似雲,眨眼間便穩穩得落在了馬背上!

步惜歡一手攬住暮青的腰身,一手制住了馬韁。

暮青回頭道:「等不及解釋了,他們十有八九出了軍營,我必須去一趟!」

火光映紅了女子的半張容顏,那雙眸子赤紅無波,似靜謐的紅河水,無風無浪,平靜得可怕。

暮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步惜歡,時間緊迫,她來不及多言,只希望他能讀懂她——她知道此去有險,但並非魯莽行事,她冷靜得很。

步惜歡看著暮青,眸光亦深,「為夫何時不許娘子去了?不過是想為娘子效勞,當個馬夫罷了。」

兩人的目光相撞,那一刻不曾有什麼電光星火激出,只有細雨清風悄入心田,彼此瞭然。

「似你這般磨蹭的馬夫,就算半個時辰之內尋見了人,本宮也不會給賞銀的!」暮青嘴上沒好話,卻默許了步惜歡同去。她不用他駕馬,說話間便將韁繩一提,一夾馬腹,策馬馳入了霧色里。

風起霧散,韓其初的衣袂被扯得獵獵作響,他起身時已看不見人影,只聽見馬蹄聲遠去,人聲隨風傳來。

「半個時辰之內,皇后殿下若能把人尋著,奴才情願不要賞銀。」

「那你要何賞賜?」

「奴才不要賞賜,只願此生服侍殿下,還望殿下莫嫌奴才愚笨。」

「……你不愚笨,只是話多!」

步惜歡長笑一聲,笑聲分明已遠,旨意卻傳來韓其初耳邊,話音清晰如人在旁,「傳朕旨意,大軍依原計渡江,勿理旁事!半個時辰後,朕與皇后在江邊等著!」

韓其初急得恨不能跺腳,卻也無可奈何,最終只能嘆一聲上位者明辨諸情臨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