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元修之謀

步惜歡沒攔,只溫聲問道:「一會兒命宮人送些茶點過去可好?」

「好。」暮青應了聲便獨自出了中軍大帳。

章同隨眾將領躬身讓行,她走過身邊,他卻不能抬頭去望,只能謹守君臣之禮,看著那一襲牡丹紅裙迤邐南去,倩影融進晚霞深處。

晚霞深處停著三輛馬車,暮青望見車旁之人,不自覺地柔了目光。

呼延查烈立在馬旁,小身量只有馬腹高,手裡卻牢牢地抓著馬韁,抓得那樣緊,小手都握得發了白。

「長高了。」暮青走到呼延查烈面前蹲下,拿手虛虛地比了比,笑容雖淡,卻和暖如春陽。

呼延查烈癟了癟嘴,想哭卻咬牙忍住了,只把小臉兒一扭,不應聲,亦不看人。

暮青心生愧意,知道她月余沒下馬車,這孩子必定沒少擔心她。

「很多時候,許多事情,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暮青並不想為自己辯解,也很不想對一個孩子說太多的道理,但她知道,呼延查烈是草原的孩子,遲早會回到生養他的草原。這些年,她深深體會了何謂世事難料,她無法預料到分離會在哪一天突然間就到來,只能趁著相處的時間多教他一些別人不會教給他的道理,不盼他即刻便懂,只盼他若有孤身一人之日,在難熬之時能想起她的話來,從而堅強地面對困局,如此方能不負他對她的依戀之情。

「還有,衣裳只是禦寒蔽體之物,你的民族和血肉骨骼是家國賦予的,非一身衣袍能夠改變。相反,它能讓你看清自己的內心,倘若你的意志足夠堅定,何需擔心它會摧毀你?對幫助你的人或物什,我認為理應善待,哪怕是敵國之人、敵國之物,此為德,亦為自信,更是心胸。你具此三質之日,便是為王之時。」暮青看了眼呼延查烈的衣袖,面含淺笑之色,並無責備之意。

呼延查烈詫異得忘了生氣,只是低頭盯住自己的衣袖,不知暮青怎麼一見面就看出了他拿衣裳撒氣的事,此事明明連伺候他的人都不知道。

盛京大亂那日,他被呼延昊抓出城去時穿著胡袍,但那時是陽春時節,而今已是初夏,大軍到了兩陵地界兒,天氣悶熱難耐,胡袍早就不能穿了,他只能換上大興人的衣袍。可他穿不習慣,不願穿卻又不得不穿,因此心裡不痛快,便常拿衣裳撒氣,但衣裳又沒破爛,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暮青暗笑,這有何難?這孩子的衣裳乍一看好好的,袖內卻起了毛勾了絲。興人尚大袖,寬袖博帶別具風流,不慎勾壞了袖口之事是會有,可傷到襯裡卻不常見。呼延查烈身上的衣袍質料乃是貴重的重雲錦,兩陵之地盛產的織錦雖絲柔不及江南的綢緞,卻勝在厚重耐磨,且耐綉制繁複的花紋,披在身上莊重盡顯,自古就受王公貴族的喜愛。如此貴重的衣袍,襯裡磨到起毛可不常見,唯一的可能就是呼延查烈不喜大興的衣裳,卻因寄人籬下而不敢明著拿衣裳撒氣,於是就偷偷地抓扯袖子的襯裡,如此發泄得久了,料子自然就毛糙了。

暮青沒有解釋,任由呼延查烈皺著小腦門子冥思苦想,自己則起身望向旁邊的馬車。

馬車旁也立著一人,南衣廣袖,公子如玉。

「大哥。」暮青沖著巫瑾淡淡一笑,晚霞映著面頰,顯得氣色紅潤春風正好。

「看妹妹雙頰紅潤,想來沖喜之俗尚有幾分可信。」巫瑾笑著,眸底卻藏有愧色,他乃醫者,卻難醫心疾,為人兄長,卻叫金蘭義妹草草成親,實在羞於見她,更愧言恭賀。

「沖喜?」暮青看出巫瑾面有愧色,卻被他的話所吸引。

巫瑾一聽便知步惜歡沒對暮青說此事,他不屑隱瞞撒謊,於是道:「妹夫說,妹妹久病,他願效仿民間沖喜之俗,擇端月月滿之日與妹妹行成親之禮,盼妹妹此後邪祟無擾百毒不侵。」

暮青的心頓時彷彿被重石擊了下,又似打翻了蜜罐子,疼痛卻也歡甜。

「不過,如若沖喜只為醫疾,如何能把妹妹醫得目下微青?這是何醫理,為兄理應找妹夫討教一番。」

暮青聽見此話回過神來,見巫瑾笑得和風細雨,眸底卻無暖意,不由替步惜歡解釋道:「叫大哥擔心了,我的心疾確實已無大礙。昨夜之事並非步惜歡之過,而是江上忽現刺客,卿卿護主才致使御馬發狂奔至了軍中。」

「神駒操心人事,自然也該管教,為兄方才偶遇神駒,已與它討教過昨夜之事了。」

「……」啊?

暮青一臉傻氣,剛想問巫瑾把卿卿如何了,一個小太監前來稟奏,稱都督府里的人已奉懿旨在旁側的軍帳中候駕,暮青這才道:「步惜歡在中軍大帳中設宴,大哥若想,可去坐坐。小妹今日有事,明日再請大哥診脈。」

「妹妹相請,自是要去。」巫瑾溫聲應下,卻不見往中軍大帳去,顯然是想先目送暮青離開。

暮青朝巫瑾施了一禮,臨走時對呼延查烈說了明日去看他,說罷轉身就走,離去前看也沒看停在稍遠處的那輛馬車。

馬車裡的人沒下來,只是挑著帘子,遠遠望去可見車裡布置簡樸,車內之人身著素衣,發上無冠,衣著與庶民無二,坐相卻露著王公子弟的貴氣。那人年近五旬,相貌頗美,與步惜歡有幾分相像,只是雙目微陷眼下青黑,眼神里透著陰沉之氣,面色之憔悴與在盛京時判若兩人。

這人正是出京那夜被御林軍從王府里綁出來的恆王——步惜歡的生父。

恆王的身份不適合賀拜帝後,故而停車在此,他端著身份沒下車駕,只撩開了帘子,卻沒想到暮青非但沒來見禮,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彷彿此處沒有他的車駕一般,氣得恆王的骨節握得喀喀響,晚風裡聽來如同枯骨叩棺之聲,陰沉森然。

他盯著暮青遠去的身影,又遙遙地望了眼中軍大帳,抬手狠狠一扯,放了帘子。

「走!」

中軍大帳旁,昔日都督府里的人齊聚一帳,只多了魏卓之。

一干人等重新見禮,蕭芳腿腳不便,只在木輪車上躬了躬身,道了聲恭喜。

暮青見蕭芳雙肩呈微聳之態,顯出幾分僵硬,看起來十分在意身後的魏卓之。這兩人之間如此彆扭已非一日之事,但今日蕭芳目下微青唇色微白,似是昨夜沒有睡好,魏卓之卻面頰紅潤神采奕奕,丹鳳眼角飛揚著得意春風,這讓暮青心頭一動,猜道:「昨夜在江心畫舫里的人可是你們?」

「承蒙娘娘救民女出苦海,護駕理所應當。」蕭芳孤冷依舊,臉頰上生出的紅暈卻為她添了幾分生氣兒。

暮青頓時無話,蕭芳與魏卓之雖有指腹婚約,但兩人尚未成親,道恭喜顯然不合適,她只能沉默以對。大恩不言謝,昨夜江上那般驚險,他們沒事就好,望他們早成眷侶,日後少些磨難。

「理該微臣謝皇后娘娘才是,娘娘可是微臣與賤內的牽線媒人。」魏卓之笑著插了句嘴。

蕭芳顰眉斥道:「皇后娘娘宣的是都督府里的人,魏公子一介外臣,何不帳外候著?」

「娘子與我早有婚約,不算都督府里的人,此前只能算是寄住。如此說來,皇后娘娘也並未宣娘子,不如你我一同到帳外候著?」這話聽著貧嘴,魏卓之的眼底卻分明藏著關切。

暮青見了心一沉,魏卓之想勸蕭芳迴避,看來那夜定然發生了一些叫蕭芳極為自責之事。

蕭芳自不肯走,面色沉寒下來,不再搭理魏卓之。

魏卓之早有所料,嘆了一聲,未再開口。

暮青掃了眼府里眾人,見眾人垂首抿唇,香兒面含凄色眼中噙淚,於是沉聲問道:「說吧,沒來之人出了何事。」

中軍大帳里,御宴亦無喜慶的氣氛,步惜歡邊用膳邊與將領們商議軍情。

暮青回來時圓月方升,軍帳內外生了火盆。

太監在帳外唱報,將領們起身相迎,帘子掀開時,江風灌入,揚塵嗆得眾人虛了虛眼。只見軍帳之外月孤星稀,一天薄雲破碎,兩叢灌影扶疏,女子踏月而來,束髮簪冠,步下生風,一路行來,裙裾暗開重花,紅袖乘風而舞,英武威凌之姿似月里英將,叫人不敢妄思。

暮青行至上首,拂袖入坐,一開口,清音似劍出鞘,「談到哪兒了?」

她的臉色霜寒霾重,將領們見了默然屏息,最終,韓其初應了聲。

「回皇后殿下,昨夜軍中的刺客出自水師,江上的刺客是上陵郡王所派。」

「當年西北軍在江南徵兵,元黨曾暗中派人混入軍中,這些姦細一直潛伏著,直至昨夜才有所行動。他們趁運送泔水的機會出了軍營,在山裡殺了並非同夥的伙頭兵,讓等候在林中的刺客們喬裝混入隊伍中,隨後一同返回,企圖救走華老將軍和季小公爺。幸而關押兩人之處乃軍機要密知者甚少,末將等又早有準備,刺客才沒能得手。」

「半個月前,上陵郡王府住進一個神秘人,上陵郡王對其奉若上賓。但經拷問,昨夜之事乃是上陵郡王自作主張,並非神秘人授意。」

「聖上頒布詔書之後,元修曾命上陵動兵,但遭到了百官的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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