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圓月當空

兩人來時天剛傍晚,回去時已是圓月當空。

月光灑來,霜白漫山,馬兒走得很慢,暮青倦倚著步惜歡,困意越發濃了。怪只怪夏風太柔,她未穿鞋子,光著腳丫子坐在馬上,山風撩著衣袂,腳心被風吹得有些癢。他的龍袍對她而言太過寬敞,山風灌入袖口,似攜了兩袖綿雲,舒服得讓人想睡。

步惜歡低下頭,見少女裹著他的袍子,縱然玉帶系得緊,他依舊能窺見雪頸下的月骨和玉溝,衣裾乘風舒捲,隱約可見春指皓腕、玉足纖踝,白生生似玉,縱是清瘦也自含風骨。

他任她睡去,只將她擁得緊了些,輕提韁繩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還長著,且讓她多睡會兒。

馬兒識路,慢行於山間小徑之上,白駒神駿,璧人成雙,一套紅裳裝裹兩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攜妻歸家。

歸途比來時顯得長了許多,暮青這一覺睡得沉,感覺到耳後輕柔的撓癢時還不想醒,皺著眉頭往後融了融,聽見身後傳來低沉的笑聲,男子胸膛微微震著,甚是擾人。

暮青睜開眼,見月懸江上,一艘麗舫停在江心,畫梁軒窗,喜字成雙。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著那喜字,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是否夢醒。半晌過後,她才轉頭眺望遠方,見岸邊遠處軍帳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羅棋布,隱約可聞鐵甲靴兵之聲。

而她身居馬背之上,裹著一身龍鳳紅袍,一回頭便看見熏熏笑意如江月,無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過來,想起步惜歡在谷中之言,雖心生歡喜,卻也心存疑惑。

「那船……」

「噓!」步惜歡笑著點點暮青的唇,目露讚賞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麗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宮人寥寥。江風吹來,月影江波皺去,梁下燈籠輕揚,江中燈影成梭——美則美矣,卻不對勁。

此船若為圓房而備,理應候在江邊,為何步惜歡和她還沒到,船就駛去了江心?

暮青掃了眼身旁,見旁邊停著輛高闊的華車,正是她養傷的馬車。傍晚她下車時,馬車並非停在江邊,此時卻朝著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歡已下了馬車乘著畫舫去了江心一般!

這念頭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剛要回頭,忽聽一道行船的軍號聲自上游傳來!

七艘小舟乘著月色清風而下,長箭般刺向江心,駛近畫舫之時,小舟見旗號而動,先呈弓型化成兩翼,後呈梭型將畫舫護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細看,見舟上內外兩側交錯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數名輕裝待命的水兵,如此調兵,攻防兼備,岸上與江上的敵情皆可兼顧。

「今夜興許有亂,不得不防。」步惜歡嘆道,「到頭來還是要讓娘子屈就馬車了。」

「你又說這話。」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兩情相悅,縱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裡已經有數,因此不再多問,說罷便撐著馬鞍一躍而下,只是未能如願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懷裡。

步惜歡神鬼不覺地下了馬,穩穩地將暮青抱在了懷中,江風吹起衣袂,暮青覺出腳心微癢,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靴襪。

這江邊未經打掃,遍布亂石雜草,卿卿乃塞外神駒,體態比戰馬還要高駿,她一躍而下若不防備,興許便會傷著腳。步惜歡心有餘悸,欲斥又不捨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傷好利索了,手腳甚是麻利,為夫理應開懷才是,可是今夜你我圓房,為夫還是希望能將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悶不做聲,她不覺得自己下個馬都能摔著,但更不願為此小事惹步惜歡不快,於是不辯,只盼他早早消氣。

她這破天荒的順從之態像極了剛過門兒的小媳婦,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覺得不解氣,欲瞪她又覺得無可奈何,百味繞在心頭,最終只化作一聲長嘆——她睡意惺忪之時都能發現江心的畫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乾二淨,看來她的餘生離不開查案,而他的餘生少不得要為她操心瑣事。

暮青聽見嘆氣聲,想示好又不知該如何做,只好鬆開步惜歡的衣襟笨拙地撫了撫,也不知想撫平的是他的心還是那被她揪出來的衣褶子。

步惜歡噗嗤一聲就笑了,「行了,沒真惱你!」

說話間,他輕輕彈指,夜風忽向江面吹去,馬車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步惜歡將暮青抱進了車內,絲毫不擔心被人窺見,他的五識靈澈,附近有無探子刺客自能憑氣息感知,此刻周圍皆布有隱衛,再遠之處若有探子,目力也難及此處。

暮青坐進馬車裡時望了眼江心,見江波逐舟,將士們軍姿如松,畫舫里點亮了一盞紅燭,一對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誰在演一場江上成親的戲。

暮青望著那窗上的風景怔怔出神,無意識挪向馬車裡面,忽然感覺坐在了什麼東西上。

她摸到了絲滑綿軟的錦被,摸到被面上細密的針腳,卻摸不出被下鋪著何物,只覺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頭,被下傳來幾聲碎音。

步惜歡坐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馬車的門,一片月光被拒之門外,卻有一片月光灑落窗前。

圓月高懸,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紙泛黃,剪喜貼窗。紅燭未燃,幸得月華普照,得見窗下疊有明黃緞子和朱紅彩緞的喜被,窗旁掛有喜聯羅幔,一對新人盤膝對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滿紅,團團金綉,雙喜四福,龍鳳呈祥,身後擺著龍鳳喜枕,枕旁靜靜地躺著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四周角落裡更擺有精緻的瓷瓶寶器,畫著百寶如意、牡丹花卉,盛著香果糕點、美酒玉杯。

馬車裡雖遠不及宮闕富麗高闊,卻儼然洞房福地,大婚該有之物不能說一樣不缺,要緊之物卻都齊備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歡笑吟吟地看著暮青,欣賞著她怔愣的模樣,她眸底那宛如人間煙火般的絢爛神采牽動著他心底最深處的溫柔。

暮青已猜出被下之物,但還是挪去一旁,鄭重地掀開了被角。

新被下鋪著明黃的錦褥,紅棗、花生、桂圓、蓮子鋪滿了褥子,一看就是用心挑的,個個圓圓胖胖,煞是可愛。唯有一隻花生的殼兒裂開了,正是被坐碎的那隻。

暮青伸手要拿,卻被步惜歡搶了先。

那隻花生在男子清俊修長的手指里顯得白白胖胖,他饒富興味地把玩著,眸里的笑意彷彿要溢出來,「天上長生果,地上落花參,見了新人開口笑,兒孫滿堂,福多壽長。」

這吉祥話也不知他打哪兒學來的,暮青嘴角勾了勾,剛想說他花樣多,沒想到他的花樣兒還沒完。

只見男子將手指一錯,殼開果落,掌心裡躺著兩顆小果,粉白可愛,他笑著看向她,道:「一雙。」

一雙是何意,暮青自然明白,她將目光轉開,垂首淺笑,眸光似水波。

「這些天你都在準備此事?」暮青低頭瞧見袖口綉著的百寶如意,緩緩撫去,珍視萬分。

那日,她以為他不同意圓房,沒想到他在準備這些。

他提前派隱衛尋到了那處山湯溫泉,提前備了這些洞房之物,但以她對他的了解,他所做的絕不止她看得見的這些。他定然在得知此地有溫泉後便安排好了行軍的路程,特意挑在今日傍晚到達。因她被那夜的火、那夜的人所困,所以他便想要她記住今日的晚霞、今日的他。

今日沒有綁走她的那人,只有穿著龍鳳喜袍的他;沒有讓她嘗盡顛簸之苦的戰馬,只有慢步山間讓她安心入睡的塞外神駒;沒有義莊之火逃生之辱,只有紅霞燒林溫谷之歡。甚至連那日囚困她的馬車也不再黑暗狹小,馬車裡也可以如今夜這般溫馨喜慶,成為他與她一生難忘的洞房福地。

他竟然知道她為何想在行軍路上圓房,這般用心良苦,只為開解她——今日的一切都那麼美,那夜的惡夢早就過了。

他一向如此,嘴上慣愛說些不正經的,貼心的事反倒背地裡做,一句也不說,即便說了也是輕描淡寫。

「挑了個日子罷了,哪是整日在做?倒是喜袍被褥用的宮錦是命江北織造府加急送來的,因日子急,楊氏從隨軍的百姓里挑了百來個全福之人日夜趕出來的,針腳比不得兩江織造府里的綉女,唯獨心意可貴。」

暮青笑了笑,她說什麼來著?

江北織造府在上陵,上陵郡王乃司馬老縣主之兄,她在盛京之時,因杏春班的春娘被殺一案與司馬老太太結仇,老太太至今中風不起,司馬家恨得她咬牙切齒,怎會輕易應允織造府將宮錦送來?這其中必有一番博弈。

暮青撫著衣袖,諸般念頭只在心頭一轉,並未多問。

今夜她不想提那些事。

「為夫自然是做了些事的,這些喜果就是為夫一顆一顆親自選出來的。」步惜歡將掌心裡的那兩顆花生果兒托得穩穩的,似待掌上明珠。

暮青低著頭,只笑不語,她一點兒都不懷疑他會做這麼無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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