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

暮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無親,顛沛流離,黑暗裡光影掠如走馬燈,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邊城之遠,廟堂之高,走過大半山河,竟無一安歇之所。

唯有那夜,鏡前梳妝,一身戲袍,兩帖婚書,終算此生有依。然而,國事未定,親事秘不能宣,日子依舊不得閑,待到她身份大白於天下,以為終能於人前相守,卻被人一道繩索綁出了城。

此後又歷顛簸之苦,車馬勞頓,義莊深山,老村舊祠,去而復返,自刎賠命……

那橫刀一刎過後是溫熱粘膩的咸腥、一樹嫩黃的新芽兒,隨後遇見何事,身去何方,她皆已記不得,村路盡頭立著的那人似乎只是幻景,是她生命終了時遺存在世間的一縷殘念。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身似一縷清魂,不知幾度輪迴,顛倒折磨,無止無休。恍惚間,她在黑暗裡尋見一抹幽幽白光,循著走去,腳下顯出青石,她低頭看去,見青石縫兒里生著青苔,細雨洗過,翠綠喜人,叫人想起江南。再抬頭時,她孤身立在空幽寂瑟的長街上,舉目可見一座官衙。

看似官衙,亦非官衙,衙門口未掛燈燭,借著一間壽材鋪的光亮才可瞧清墨色已舊的匾額。

義莊。

汴河城義莊。

雙腿忽如鑄了鐵石,暮青靜默地立在街上,半晌,她走過去,抬手敲響了義莊的門。

叩叩叩。

三聲,聲似沉鍾,摧人心肝。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駝背的瘦老頭兒提著白燈籠,睡眼惺忪。

——一切皆如三年前。

「老先生,我來尋人。」暮青望著守門老人,話如從前,一字不差,卻字字道盡艱難,「請問,古水縣仵作……暮懷山,暮老,可在庄內?」

「原來是來找暮老的,進來吧,人就在莊子里。」守門老人轉身進了莊子,駝著腰提燈引路,聲音蒼老如鴰,「是暮家人雇你來的吧?你小子是個膽兒大的,還從來沒有大晚上敢來義莊抬屍的。」

暮青一聲不吭,已然淚下,她身穿素裙肩披舊氅,一身女兒打扮,哪來的小子?

這果然是她留在世間的執念……

也罷,那時與爹陰陽兩隔,從此只能身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遙祭。而今她化魂重歸此地,若能與爹再相見,哪怕說上幾句話,此生也無憾了。

「喏,人在那兒,瞧去吧。」守門老人絮絮叨叨,立在台階上提燈往地上照去。

燭光霜白,堂屋的地上擱張草席,草席里卷著個人,露出的腳上穿著雙官靴,黑緞白底無綉紋。

暮青早已望進堂屋,雖心知而今所見不過殘念,再見這草席官靴,仍然痛極,久不能動。

「才誇你是個膽兒大的……」老人的嗤聲將暮青的神智拉回,話未說完,暮青抬袖一掃!

大氅高揚,嚴風馳盪,威重如山!

守門老人飄向夜空,削瘦佝駝之態頗似鬼差,被大風刮散之前,扭曲的臉上顯出一抹怪笑,陰森詭氣。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燈籠,提燈進了堂屋,那年她需借守門人之手才敢掀開面前的草席,而今她蹲在草席旁,心中竟有些期盼。這些年,她不常夢見草席下那張黑紫的面龐,夢裡若見爹爹,常如往昔之時,反倒是青天白日時,她常想起草席下的面龐,提醒自己時刻念著父仇,大仇不報,一日不歇。

如今真兇已死,叫人唏噓,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爹……

聲音哽在喉嚨里,暮青捻住草席的一角,輕輕揭開。

草席下,一隻手忽然伸了出來!

暮青一愣,那手將她抓了個正著,她尚未回神,便見草席之下又一動,另一手伸了出來,撫上她的鬢邊,理了理她凌亂的青絲,輕而緩。

地上一盞白燈籠,朦朧的燭光正靜靜地照著屍體的頭顱。那頭臉被草席蓋著,只有兩隻手從草席下直直地伸出來,暮青驚得汗毛一炸後背發涼,緊緊盯著那隻握著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明潤修長,在霜白的燭光里顯得有些蒼白——蒼白,而非黑紫。

這不是爹的手!

暮青目光一寒,抓起草席一角,猛地一掀!

草席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席耷拉下來,露出一張男子的臉,那臉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猙獰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面相,嘴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惡鬼。

呼延昊?!

暮青大驚之時,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燈籠頓時燒了起來,大火在身旁燒著,那白燈籠卻不知何時變成了燃著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光青幽似狼。

身前襲來涼意,耳畔伴著衣衫被撕碎的聲音,呼延昊暴虐地扼住她的喉嚨,俯身吻住她的耳珠,那唇微涼,氣息卻灼熱得要將人焚成灰燼。

暮青怒極攻心,猛地睜眼,伸手往身旁一抓,掌心傳來錐心的痛楚,那痛楚傳遍四肢百骸,她咬牙忍著,抓著那撈來之物便狠狠地向身上之人襲去!

輪迴入夢也無妨,她照樣再燒他一回!

沒想到,男子竟避讓而過,那一避分明敏捷過人,偏叫人覺得漫不經心。

暮青怔愣之時,男子已然坐起身來,只見大火未起,草席不見,眨眼間眼前便換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闊,四面華錦,兩面軒窗,窗上雕著一枝木蘭,窗下置著一方香爐,香絲裊裊,散出的卻是葯香。

一名男子坐在窗邊爐旁,光線昏昏使人難辨,香絲輕薄似山間流霧。男子一襲白袍,墨發披散,近在面前遠在方外,謫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才還在漫漫黃泉路上經歷那噩夢般的輪迴,此刻便見到一白衣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冥差……白無常?

暮青動了動嘴唇,喉嚨卻似火燒,難以發出聲音,只隱約見到男子揚了揚眉,聲音縹緲,懶散入骨,緩而涼。

「每回你在病中,識人的本事都叫人驚嘆。」

「……」

這聲音!

這聲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聽錯。

步惜歡!

暮青仍難發出聲音,衝動張口的後果便是喉嚨火燒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實,不似身在夢境。

「知道嗓子疼,就沒覺出手疼來?」步惜歡坐在窗邊未動,語氣之淡叫人難測喜怒。

但即便隔著香絲,暮青仍能覺出他的目光落在何處,她循著看去,看見的是自己的手。她的手舉著,一副行兇之態,兇器並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兒指著步惜歡的喉嚨,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血濺窗檯。

那支玉簪對她來說是刻骨銘心之物,望著那青翠的玉色,記憶忽如洪流般湧入腦海。

斷崖山老樹下男子贈簪,半山腰舊祠外托簪立囑,老院牆頭上舉刀自刎,而後……

「嘶!」

掌心裡撕扯般的疼痛打斷了暮青的思緒,她醒過神來,見步惜歡收回手去,而簪子依舊在她手裡。方才她走神兒時,他應是想要將簪子取走,但她握得太緊,他一取便扯動了她的傷勢。

「握得這般緊,想來是心愛之物,那大抵日後不會再隨意許人了。」步惜歡不緊不慢地說著話,伸手從身旁的托盤裡端起只葯碗,葯碗入手已溫,他仍然舀起湯藥來,親自嘗了一口。

暮青聽著這淡淡的語氣和話裡帶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遲鈍,也聽得出步惜歡心情不佳了。

……因她那夜自刎之舉?

那夜種種皆是情勢所逼,暮青不覺得有錯,但想起生死一線時步惜歡險險從她手中奪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蒼白的面容,她終究是有些心虛,覺得對他不住,因此悶不吭聲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她的手被炭盆燙傷,掌心裡敷著厚厚一層藥膏,因剛才在睡夢中暴起傷人,燙傷結痂之處已經裂了,手掌收握之時錐心的疼。

步惜歡嘗罷湯藥,抬頭隔著香絲瞥了暮青一眼,見她忍著痛意麵色不露,不由蹙眉。輕輕一蹙,復又鬆開,將諸般情緒鎖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葯爐時,那眸子里已不見波瀾。

葯香遠去,男子入得目中來,只見白袍如雲堆,墨發似烏緞,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里的畫中人,歲月任悠遠,風華不可侵。

步惜歡穿衣從未如此素淡過,她從不懼他,此刻卻覺得他有些懾人,不禁更加心虛。

見步惜歡舀起一勺湯藥遞來,暮青低頭默默地喝了,那模樣竟有幾分小媳婦般的乖巧。

湯藥入喉,猶如甘泉,這苦亦甜的人間滋味久病初醒之後再嘗,才覺得可貴。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這細微的神情叫步惜歡看得出神,暮青感覺出來,下意識地望去,正撞進男子的目光里。那目光如海,雲天高闊,山川萬里,獨獨住著她一人。那海深瀚無際,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涌波濤,怕驚了她,只得自忍,連風也不起一絲,彷彿她是一縷清魂,隨風散了,再難尋見。

暮青被這小心翼翼的疼寵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