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死一線終相見

暮青在半山腰,山腳下鄭家院子里的螢火之光有些細微,看不清楚移動與否,只能確定燭光亮了一會兒,其光乍盛,而後乍滅。

呼延查烈伸著脖子踮著腳尖往山下望,警惕地問:「來人了?」

「何止?只怕來者不善!」暮青見呼延查烈眉頭緊鎖,寒聲道,「你想,春夜風大,如若提燈出門,燭光飄搖不定亦或忽然被風吹滅都有可能,但怎可能光亮乍盛?除非是燈籠燃了。」

剛剛鄭家院子里那乍亮之光並非燭光,而是火光。

雖然提燈之人有失手打翻燈籠的可能,但那火光剛燃起就滅了,滅得極快,太過可疑。

呼延查烈年紀雖小,卻聰慧過人,思量了一會兒便懂了其中的道理。

「是他!他來了!」憑直覺,呼延查烈戒備地退了一步,退進祠堂里,出來時已背上了小包袱,「我們不能留在這裡,去哪兒?」

鄭家人不可靠,一定會供出他們藏在此處,好在她說的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們現在走還來得及!

但呼延查烈走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來,他回過身來,見暮青仍在原地。祠堂外的老樹發了新芽兒,星光細碎,嫩芽兒也碎,少女在老樹下身披舊氅迎風而立,一襲素裳遍映著細碎的光影,天闕山河皆負肩頭。那風姿堅毅不折,身影卻素薄如紙,彷彿山間一縷清風,隨時可化去,死生再難尋。

呼延查烈望著樹下之人,幼小的心裡忽然生出害怕的情緒,放下包袱往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問:「你走不動了嗎?」

令他安心的是,樹下之人走了出來,踏草之聲無比真實,他緩緩鬆了口氣,卻聽那人道:「我還有下山的力氣,你就不必與我同路了。」

「下山?」

「是。」

「救人?」

「嗯。」

「你是不是蠢?!」呼延查烈小心翼翼的語氣在再三猜問後,終於含了怒意。

暮青笑了笑,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道:「春夜寒氣重,這深山老林的,你不識路,不可孤身上山。我下山之後,你安心在祠堂里過夜。呼延昊對我勢在必得,倒沒有必須把你帶回關外的理由,我下山之後自有辦法讓他無暇他顧。」

「……」

「如果天亮之後我沒能回來,你就原路折返,翻過麥山和翠屏山,找到官道,見機行事。」暮青邊說邊從身上摸出兩件東西來,正是都督府的腰牌和江北水師的兵符,「我有件事想託付給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交給步惜歡。還有……」

暮青低頭,抬手撫簪。人命關天,沒有多少時間話別,指尖的涼潤感卻將她帶回那年初夏,斷崖山頂,老樹之下,男子盤膝而坐,借著月色細心雕磨,一枝翠玉竹簪是他為她備下的生辰之禮。此後她便一直以此簪發,從沒想到會有摘下送還之日。

「此物你帶在身上,如若見到步惜歡,就說是我臨走前所託。他會明白我的心思,設法保全你,你信他便可。」暮青將三樣隨身之物交給呼延查烈,沒有多看,只起身北望,絕然走遠。

「莫要跟來,記住我交待的事。」

山腳下,鄭家。

主屋裡亮起一盞油燈,照見被綁成一團面色驚恐的鄭家八口。

呼延昊高坐在首,拿彎刀撥弄著燈芯兒,眼底只見刀光不見人影,毫無受傷之態。

東西屋裡傳來翻箱倒櫃之聲,沒一會兒,兩個遼兵來到主屋門前回稟道:「稟大汗,沒發現人!」

鄭家人聽不懂胡語,卻見高坐之人森然一笑。

刀仍在火上烤,那人看刀不看人,只問:「人在何處?」

老仵作以為呼延昊問的是郎中何在,於是賠笑近前兩步,躬身道:「回大汗,鄭郎中在……」

哧!

話音未落,血線一揚,老仵作正指向鄭當歸,一個轉頭的姿勢,血珠從他的脖子上冒出來,濺出三尺,潑了鄭當歸一臉。

血尚溫熱,咸腥沖鼻,呼延昊不緊不慢地將刀遞入火苗里,只聽滋聲響起,一顆血珠滾入燭火里,噼啪一炸,聲若驚雷。

鄭當歸滿臉是血,屋中噤若寒蟬,只聽咚的一聲,老仵作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張血臉恰巧橫在王氏面前,王氏兩眼一翻,驚厥在地。

「娘!」鄭當歸大驚,急忙跪著挪向王氏,哪知剛挪了兩步眼前便擋來一隻華靴,靴上綉著雄鷹,寶石為目,金絲為羽,栩栩如生之態令人想起大漠之夜,天如墨月似鉤,雄鷹展翅,嘯傲蒼穹。

鄭當歸只覺得頭頂上落來的目光比鷹隼還銳利,那人的聲音冷極,令人聞之如墜九幽寒潭。

「葯爐尚溫,葯香未散,說明她還沒走遠。本汗只問你一遍,人去了何處?」

鄭當歸一驚,這才想起葯爐還在院子里!

「大汗……大汗誤會了,小人之妻懷有身孕,夜裡難眠,院中煎的乃是安胎藥。」鄭當歸垂首低聲應答,聽似從容,心中卻無底氣。這葯香一聞就知不是安胎藥,但他一時也難以找出別的借口,只能祈禱呼延昊不懂醫理,難以只聞香識葯。

「安胎?」呼延昊的確不懂醫理,但他笑了一聲,笑得人後背發寒如聞喪鐘。

呼延昊沒說話,只看了蘇氏一眼,遼兵會意,上前便將蘇氏拎起提到了呼延昊面前!蘇氏春裳下的腹態顯得圓潤高隆,鄭當歸驚住,猛地抬頭間見呼延昊將燒得通紅的刀從燭火上撤下,出刀無情,生生剖向蘇氏懷胎七月的肚子!

「慢!」鄭當歸驚喊時,刀尖已劃開蘇氏衣裳,血色染紅了鄭當歸的雙眼,一口湧上喉口的血被他硬生生咽下,腥甜的滋味彷彿燒紅的刀子割著喉腸,痛意自知,「慢!都督在……」

「在此!」這時,一道清音忽然擲來,驚得屋裡人聲忽寂!

呼延昊倏地抬頭!

房門開著,院中無燈,燭光燭地,老院盡處星子滿天,新芽滿樹,南牆之上立著一人。那人身披舊氅,素布為裙,折枝為簪,素衣纖骨弱比春枝,清卓風姿卻勝老松。

這是一生里他第一次見她卸甲著裙,不見華裙美髻,那迎風翻飛的兩袖素白和烏髮邊簪著的兩葉嫩黃卻織成一景,一生難忘。此後一生,他常於夢中再見,少女孤身立在漫漫星河下一株老樹前,伸手可及,卻永生不可得。

「呼延昊,放人,我跟你走!」暮青的聲音清如冷溪,澆醒了呼延昊,也澆醒了鄭家人。

鄭當歸忽然哽咽,愧不能語。

遼兵拔刀指向院中,呼延昊冷冷一笑,「沒想到本汗能找到你吧?」

「沒想到。」暮青答,聽起來很誠實,卻還有後半句,「沒想到你會傷得這麼重。」

看見屋裡的老仵作,她就什麼都明白了。她逃走時甚急,只能斷定呼延昊受了傷,卻沒想到他的傷會重到要找郎中的地步。鄭當歸是這附近有名的郎中,老仵作將人帶來鄭家也就不奇怪了。

「你在關心本汗?」

「當然,我一直關心大汗何時歸天。」

兩人隔著老院春樹遙遙相望,半夜不見如別經年,語氣頗似老友相見隨口寒暄,只是寒暄作罷院中入靜,半晌才聽見一聲大笑。那笑聲裡帶著幾分狂肆,幾許森然,緩而涼。

「你該關心的是他們何時歸天。」呼延昊笑罷,蘇氏腹前忽然綻開血色!

「住手!」暮青大怒!

「娘子!」鄭當歸悲呼一聲,挺身撞向呼延昊!但他雙手被縛,剛要起身便被一個遼兵踹倒,只聽一聲悶響,一口血從鄭當歸口中吐出,血里躺著兩顆斷牙,鷹靴踏入血里,牙碎猶如挫骨,鄭當歸被那鷹靴踏住,頓覺脊骨欲折五臟欲裂,咳出口血便暈死了過去。而蘇氏腹前的衣裙已被血染透,刀傷三寸長,遠遠瞧著像是被活活剖了腹一般。

這場面令屋裡一雙年幼的孩子哭聲忽止,二房夫妻緊緊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驚恐已極,卻不敢發出泣聲,生怕惹惱了呼延昊,一家遭屠。

但那彎刀卻未懸來他們的頭頂,而是橫刀一掃直指南牆,血珠潑出門外,刀風凜然肅殺!

「本汗許你閼氏之位,你一心逃走,而今回來,你以為只要肯隨本汗出關,本汗就會既往不咎?」呼延昊冷笑一聲,殺意入骨,「你不該回來,你不回來,他們興許還能活命,可你為了他們而回來,他們反倒非死不可了!」

鄭家二房聞言一臉錯愕,這才記起有關遼帝的傳聞。

傳聞遼帝出身卑微,早年並不被狄王承認,如今他一統五胡建遼稱帝,從不容人忤逆,天下學子皆道遼帝有暴君之相,遼國國祚難以久長。但政事難料,今夜之事倒不難猜——開國大帝,想來也知是何等心高氣傲,心上人為了他人委曲求全,傷的何止是顏面?他不捨得一刀殺了心上人,自是要殺了他們泄憤的!

「掃把星!」這時,一道婦人的憤憤之聲從屋裡傳出。

蘇氏面如紙白,汗濕縱然之態猶如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頸前勒著的麻繩生生磨破了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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