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二百六十七章 盡人事聽天命

夜已深,山下寂如死村,一盞燈火遊走在村中,似幽幽鬼火,伴著更聲,驚起三兩聲犬吠。

暮青和呼延查烈摸進村子裡,繞開了更夫,借著月色找到了鄭家的小院兒。鄭當歸是走村郎中,平日里時常有急症的家眷夜裡敲門相請,因此院中無犬。

暮青順著牆根兒摸到一堆草垛,伸手將呼延查烈扶上去時,男孩皺了皺眉頭,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很燙!

暮青立在草影里,面色難辨,翻過草垛的身手倒是敏捷,只是落地後的氣息有些重。

月光斜過牆頭灑進院中,鋪下一地清霜,少女踏霜負月而行,穩步到了東屋外,輕輕叩了叩房門。

拍門聲很輕,許久之後,屋裡有人掌了燈,微光自窗後透來院中,人影披衫而來,隨後便聽見吱呀一聲。

門開了。

這時,三十里外,熊熊火光將半座皇城照得亮若白晝,傍晚聖駕親率御林軍出了宮,去盛京宮見駕的百官半路被放,還沒趕回各自府中,內城中的官宅便一個接一個地起了大火,百年大姓豪族的私藏甚豐,大火從傍晚燒到夜裡,直至夜深火勢仍盛。

街上兵荒馬亂,各府來來去去的馬車堵了幾條街,死裡逃生的官家女眷們擠在馬車裡企圖去城外的莊子里避禍,卻無人出得去——內城門外,御林軍與西北軍已對峙近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前,龍武衛及禁衛將領進宮受命,那素有戰神之名的男兒滿身塵土坐在永壽宮的廢墟上望著漫天紅霞,三道軍令,要反這江山。

禁衛軍兵圍恆王府和江北水師都督府,沒想到路遇御林軍,雙方在長街上殺成一片,一名御林軍將領把恆王捆在馬上拚死送出了內城,都督府的馬車卻不慎被圍,禁衛軍歷經一番苦戰殺退了御林軍,卻發現馬車裡無人,裝的只是箱子。

驚覺中計的禁衛軍急忙趕回都督府,把府里搜了個遍,發現人皆失蹤後,急奏宮中。

稍時,宮裡馳來一匹快馬,馬上的小將遞出一道密令。那禁衛軍的將領看過之後面露驚態,卻不敢懷疑,忙領了軍令率人往城西而去。

與此同時,宮裡馳出一軍,數千將士身著鐵甲黑袍,馳騁之姿如大漠黑風,蹄鐵森寒,踏破長街,如奏戰歌!那黑風之前,一人挽弓策馬,未披戰甲,螭袖獵獵向天而去,若黑龍直縱雲霄!

那人氣勢煞人,遠遠的便驚了堵在長街上的馬車,各府的馬夫手忙腳亂地趕車躲避,鞭聲不知驚了哪家府上的馬,那馬揚蹄長嘶一聲,馬夫被拋下,眼睜睜看著那匹馬拉著馬車原地打了轉兒,向西北軍衝撞而去。

馬車裡傳出女子慌亂的哭聲,一個丫鬟挑開車簾呼救,見者無不倒吸一口氣——看那華車後豎著的家旗,這馬車竟是寧國公府上的,車上坐著的是寧昭郡主!

那率軍之人見旗竟不勒馬,只聽嗖聲貫耳,一支冷箭離弦,厲貫馬頸!

血潑青石,馬仰車翻,哭聲頓失,長街兩旁人聲忽絕。

馬夫連滾帶爬地躲開,大軍馳過身旁,那人冷厲的側顏從眼前掠過,忽然想起那年除夕,將士還朝,那人帶回了邊關的烈烈黃風,沿路刮散了長街上的脂粉香。

而今,烈烈黃風俱作往昔,金翎弓替了神臂弓,三箭嘯空,攜金剛之力,劈山河破天闕之勢,一箭破城樓,一箭殺御衛,一箭將那中箭跌下城樓的御林軍將領的屍首釘在了城牆上!

青瓦碎石嘩啦啦落下,被馬蹄踏碎,渣塵隨風撲過城門。城門那頭,步惜歡坐在馬上,身後是三千御林軍和從外城各處聚集而來的御林軍家眷。

晚風微寒,青塵似匹,元修勒馬,隔著城門與步惜歡遙遙相望。

「陛下可真沉得住氣。」

「朕心急如焚,奈何深知這一走,愛卿必定一路相逼,朕不得不思量周全。」

兩軍對峙,刀兵森寒,殺氣威重,天下間兩個同樣優秀的男子隔門相望,意態頗似閑談。

長街寂寂,青塵卷著馬蹄,馬兒踢了踢青石,有些不安。

「周全?」元修挽弓指向步惜歡,煞氣逼人,「呼延昊對她早有不軌之心,他一心帶她出關,你在此耽擱,顧及路上周全之時,可有想過她此刻的周全?」

步惜歡淡淡一笑,遠眺城郭,眸光皎似明月,晚霞不侵,柔聲道:「她乃天下皆知的英睿都督,睿智機敏非比常人,善察人心之能無人可及。呼延昊若生不軌之心,定吃苦頭。」

晚霞照皇城,煙塵如暮靄,男子兩袖殘紅隨風舒捲,其聲悠悠,襯著淺笑的神態,眉宇間的篤信甚是暖人。

元修的心口針刺之感久久難平,沉默良久,嘲弄一笑,「陛下既信她,何必去追?不妨回宮靜待,臣自去救她回來。」

步惜歡將目光收了回來,淡道:「不勞愛卿,朕的愛妻,朕自當親自去救。」

愛妻?

元修冷嗤一聲,怒若洪濤,欲吞山河,高聲喝問:「一國之君,為一女子棄半壁江山,你莫非嫌她從軍入朝之舉還不夠驚世駭俗,想讓她受盡天下人口誅,受盡朝臣彈劾史官筆伐,留紅顏禍水之污名於青史,永受萬世鄙棄?!」

兵鋒已出,長箭已引,恩義已絕,君臣之禮無需再顧,元修揚弓指向步惜歡,氣度凜然。

步惜歡面色甚淡,眉宇間仍能望見幾分入骨的慵懶,似真似假地道:「嗯,朕等著呢。」

「……」等著?

「等著看這世間有多少人恬不知恥,覺得朕棄此半壁江山便是虧欠了他。」步惜歡不緊不慢抬眼望向內城,神態漫不經心,話鋒卻誅人心,「朕自幼立明君之志,盼除外戚權相,親政於朝,還吏治清明,使國泰民安。朕非昏君,滿朝文武不是不知,卻作壁上觀,帝可廢,江山可易主,榮華不可不保,這便是朝廷之臣!朕心繫社稷之時,無人奉朕為君,朕棄江山而去之日,倒記起這江山是朕的了,豈非可笑?為臣不忠,倒求君恩,如此群臣,棄之也罷!」

「至於天下人,不妨也等著。看朕棄此半壁江山,此生是否便難成明主,看她日後留於青史之名是紅顏禍水還是三尺青天!」一道城門隔了巍巍宮闕,卻隔不住浩浩帝音。

這日傍晚,永壽宮塌,盛京城亂,男子一襲殘衣坐在馬上,於兩軍陣前立言,要天下謹記——以帝之名。

「此言未免過早,能出盛京再說不遲!」帝音未滅,一道鴻音即生,攜大風怒雷而至!

漫天紅霞僅餘一線,殺機自城內而來,刺破晚霞,驚了御馬。

步惜歡輕撫馬鬃,李朝榮策馬而出揚劍護駕,清風劍剛挑出便迎面撞上貫來的大風,那箭風霸道至極,渾具煞破雲霄之力,李朝榮驚得面色一變!

元修今日在內城門外和皇宮密殿中兩度負傷,竟還有這等開弓之力!

李朝榮心驚之時,箭風已逼彎了劍尖,擦划出一溜兒細碎的星火,直逼步惜歡!李朝榮回頭時,見步惜歡的眉心被照亮,似皓月映入明潭,剎那間被星火驚破!

「陛下當心!」李朝榮縱身而起,反仰折回之時,忽覺劍氣生異!

劍在他手中,劍氣竟離劍而去,徐徐一盪!這一盪,星火激散,乘劍風直上,入萬里星河,於凜然殺機里絢爛一綻,惑人心神。李朝榮心神一失,內力即亂,凌空落下之後提劍仰頭,正見箭矢射入漫天星光里,剎那間連聲崩斷,錚音不絕,隨劍氣餘力凌空迫向城門。

一線紅霞氣吞城樓,千軍萬馬皆不可見,唯見大風連卷殘霞,撞上清風劍氣,殘箭上泛起層妖紅,兩道內力絞殺的瞬間,星火殘箭皆化作殘灰齏粉,風摧而落,寂滅無聲。

城門內外久無人聲,步惜歡依舊輕撫著馬鬃,李朝榮回頭,驚色難消。

方才借清風劍氣之人應是聖上無疑,劍氣無識,星火無念,隨心而御,非臻化境不能為之,聖上之功果真大成了!

「朕非但要走,還要帶身後的百姓一同出城,愛卿不妨攔攔看。」步惜歡懶洋洋地抬了抬手,一名將領立即策馬而去。

御林軍後方,百姓趕著牛馬車,車子里外坐滿了人,有背著行囊的,有抱著孩童的,拖家帶口,大多數人仰頭望著被大火燒紅了的天,神色彷徨不安。

好端端的忽然要背井離鄉,如同流民般遠遷他鄉,誰都不願不舍,奈何亂世將至,不走難活。

但因走得突然,百姓收拾行囊攜家帶口頗費了些時辰,聖駕及御林軍一直在等,外城的城門已被御林軍所佔,只待百姓到齊,一同出城。但此時仍有百姓未到,元修卻已率親衛軍追至,多等一刻便多一分變數,步惜歡命人到後面點齊兵馬,先將到了的百姓送往城門口等待。

車馬流水般緩緩退去,步惜歡望向元修,面上不見波瀾,卻先發制人道:「朕已派人將恆王接出,其餘人於朕來說生死無關,但華老將軍於愛卿來說,只怕並非無關之人。」

說話間,御林軍中綁出一人來,正是元修的外祖父。

天色漸暗,城火未滅,黑煙漫過城樓,似狼煙起,冷風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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