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一百一十一章 論自殺者的心理

那丫鬟並非受刑之人,暮青猜測受刑之人里應該有她的至親好友,她這一喊,院子里的下人們紛紛下跪謝恩,人人叩首,謝聲如浪。

今夜將軍府里死了主子,與此事有關的本都是被打殺的命,剩下的恐怕也要被賣走。賣身為奴之人,生死不由己,保了今朝難保明朝,下一家的主子興許還不如這家,今夜死裡逃生,自然誠心叩謝。

暮青卻不習慣此景,她今夜懲治宋氏,其因有三——一因她罔顧人命,二因她屈打成招,三因步惜歡。

她望進花廳時,見宋氏雲寶髻芙蓉妝,羅裙五重華琚佩身,遠遠一瞧,端的是王妃威儀雍容尊貴。她便忽然想起步惜歡在她身後,他若看見此景,怕是要想起過世的母妃,她若在世,今夜母子相見,想必花廳內外都是另一番光景。

她心裡如此便痛了,想起過世的爹,想起步惜歡的娘,想起這人命如草芥的王朝,忽然心裡便燒起一把火。她本不愛與內宅女子爭鬥,覺得甚是無趣,今夜卻破了例,將宋氏一番懲治,只為出心裡那團邪火。

如今她出了氣,下人們相謝,她覺得救人只是初衷之一,因此不願領受,正苦惱著,見前方有人打著燈籠疾步而來,到了近處一瞧,竟是元修領著麾下親兵到了,巫瑾也在其中。

「真的救命恩人到了。」暮青看了巫瑾一眼,見他立在煌煌燈火里,白衣勝雪,不染纖塵,這人間煩擾似與他無關,面前有不少重傷者,他卻未曾多看,甚是淡漠。但暮青知道他定會醫治,因此對院子里的下人們說了句便出了花廳,走了兩步回身問道,「你們主子的屍身停在何處?」

「還在主子的書房。」那起先叩謝暮青的丫鬟忙站起身來,領著暮青便往後院去了。

步惜晟習武,作息甚是規律,他極少流連花街柳巷,夜裡多宿在府里,且有用宵夜的習慣。他用宵夜的時辰多是在亥時,用過宵夜便與嫡妻歇息,今夜他說有些公務,沐浴更衣後便命下人將宵夜端去了書房,可誰知他是要尋死?他死前留了封遺書,又用了些宵夜,隨後便服毒死了。他的生母一聽此事就昏了過去,嫡妻忍著悲痛報了宮裡、王府和盛京府衙,如今靈堂還沒布置出來,步惜晟的屍體還在書房,只是被搬去了書房的矮榻上。

留書服毒?

今夜月影稟報此事時,說的是步惜晟自盡,想必便是因為那封遺書了。

暮青邊走邊聽丫鬟回稟,宋氏那等人來了府上,她就沒指望現場能保護好,心中漸漸已有推斷時回頭看了步惜歡一眼,他自從進了府就沒說過話。

男子一身親兵服制,改換了容顏,性情也似改了,不笑不言,只在她望向他時眸底生出些淺笑,那般淺,那般柔,卻剎那驚碎了流光,彷彿隔著時光擁她入懷,喃喃細語,耳鬢廝磨,訴盡一腔衷腸。

暮青柳眉輕蹙,心中微痛,他果然看見宋氏便想他母妃了。

「都督,我們將軍的書房到了。」這時,丫鬟的聲音傳來,暮青一抬眼,見前頭一道曲廊,盡處是一座閣樓,廊下已掛了白燈,有哭聲自閣樓里嗚嗚傳出。

哭的人是步惜晟的嫡妻高氏、一個妾室以及三個兒女,暮青進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一堆妻兒撲在步惜晟的屍身上痛哭的場景。

元相攝政,皇權勢弱,朝中少有人願嫁皇家子弟,步惜晟成婚晚,府里只有一妻一妾,兒女三人。嫡妻高氏見暮青來了,悲痛未斂,眸底卻有顧忌與怨恨之意。

盛京城裡無秘密,步惜晟到都督府上做客之事已人盡皆知,人前日才去過都督府,今兒夜裡就留下一封遺書死了,難免不讓人多想。

暮青一句也不解釋,只道:「將軍已故,當需驗屍,此為命案現場,還請夫人帶人到偏屋等候。」

高氏聽聞要驗屍,忙擋住步惜晟的屍身道:「將軍是喝了燕窩粥後中毒而亡,此事再清楚不過,都督何需驗屍?有這時辰,何不查查是何人害了將軍!」

她雖在內宅,可也聽說了,此人不道,驗屍時曾行剖腹取心之事,她斷不會允許夫君的屍身被人如此對待!

「喝了燕窩粥死的?」暮青懶得再與內宅女子爭執,抓住高氏的一句話便看向了書桌。

書桌上不見遺書,想必是被高氏收起來了,但宵夜還在。

只見一碗燕窩粥翻倒在桌上,另外還有四盤點心——杏仁糕、翠玉糕、金絲酥和奶香小豆糕,每隻盤子都不大,糕點放在其中正好能拼四塊,其中杏仁糕和奶香小豆糕都少了一塊,顯然是步惜晟吃了。

「你怎知人是喝了燕窩粥死的?」暮青走到書桌前,回頭問道。

她眸底慧光懾人,知道高氏一定會答!

高氏雖對她有抵觸心理,但想讓她協助辦案,拿捏得准她的心理便可。其一,她想知道殺夫兇手,她只要提起與步惜晟的死因有關的事便可轉移她的注意力。其二,她方才的話有懷疑她的意思,為了撇清謀殺親夫的嫌疑,她一定會答!

果然,高氏原先還想阻撓暮青,聽聞此話心中頓生驚怒,答道:「那燕窩粥是翻倒的,自然是我們將軍喝粥時中的毒。這淺顯的道理,妾身這婦人都懂,都督難道看不出來?」

「嗯。」暮青頷首,卻道,「此話雖有道理,但不合常理。」

高氏一愣,「如何不合常理?」

暮青道:「你夫君留了遺書,表面上看應是服毒而亡。一個求死之人,死前留下遺書,再用些飯菜,當個飽死鬼上路,這些心理都可以理解。可是我不理解他為何要在吃食里下毒?」

高氏皺著眉頭,聽不懂暮青的話,她不明白,為何夫君不可能在吃食里下毒?

「求死之人有兩種,一種是忽生自殺之念,匆匆便走了。一種是早有準備的,死前會與世間告別,留遺書、沐浴更衣、用最後一頓飯菜,你的夫君就屬這一種。對他來說,與世間告別的一切事情都是莊嚴的,最後一次修整儀錶,最後一頓的飯菜……這飯菜對他的意義是特殊的,他希望再嘗一次人間之味,希望做個飽死鬼上路,這樣一頓對他來說意義神聖的飯菜,你覺得他會往裡面下毒嗎?」

「……」高氏哪裡答得出?聽聞此言早已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通常有準備的服毒自盡,服毒者會在留下遺書、修整儀容,並用過最後一餐飯菜後,再拿出毒藥來服下,隨後躺去床上亦或安靜地坐著,等待毒發。你夫君若是真的將毒下在了燕窩粥里,那此舉就意味深長了。」

「都督之意,妾身的夫君是、是被人毒殺?」高氏已忘了先前想要阻止暮青查案的心思,至此已一門心思放在了弄清夫君死因的事上。

「我沒這麼說,現在還不知粥點裡有毒沒毒。」暮青說著便轉身道,「工具箱!」

她出府時帶了驗屍的工具箱,步惜歡扮成月殺,工具箱自然是他提著。

步惜歡沒遞給她,他蹲下身去親自打開了箱子,低頭時掩了眸底的寵溺之意。他不能動用內力,無法模仿月殺的聲音,因此盡量不開口說話,打開工具箱後只抬頭看了暮青一眼,以眼神傳達意思——想要何物?

「手套!銀針!」暮青也不跟他客氣,吩咐得理所當然。

步惜歡先將手套遞給她,待她戴好後,才將銀針包遞了過去。暮青戴著手套取出五根銀針,分別放到了燕窩粥和四盤點心裡,過了一會兒取出來一看,銀針皆未變黑。

高氏不知銀針不可試百毒之理,見到銀針未黑,以為宵夜無毒,頓時神色悲戚——即是說她的夫君真是用過粥點後再服毒自盡的,並非被人所害。

「這還不能證明宵夜裡無毒,能證明的只是裡面沒有砒霜或者鶴頂紅。」暮青沒解釋此話是何意,她速速將銀針收起,遞給步惜歡道,「外衣,口罩!」

那外衣是從後身系帶,步惜歡親手幫暮青把衣帶系好,她戴上口罩便走到了榻旁。

榻旁還守著個妾侍和三個孩童,那妾侍見暮青過來,忙護住了三個孩子。

「勞煩讓開。」暮青道。

妾侍聞言瞧向高氏,高氏這才回過味兒來,想起方才她還懷疑夫君的死與暮青有關,不打算讓她驗屍查案,可不知怎麼的她就查了,還到了她夫君的屍身前。

高氏怕暮青剖了步惜晟的屍身,慌忙便要出聲阻止。

暮青早有預料,先聲奪人道:「你夫君是服毒死的,口中流涎,衣襟、衣袖上皆沾了燕窩粥,手也捏過點心,雖不知這些粥點有毒無毒,但若孩子碰上了……」

話沒說完,高氏和妾侍的臉色就一齊白了,高氏搶步上前將一個大些的男童抱離了矮榻,那妾侍也慌忙護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退得遠遠的。

榻前頓時無人了。

「最好去備熱水,他們都需沐浴更衣。」暮青頭未回,戴著手套動了動屍體的脖頸、下頜和手臂,手臂還未形成屍僵,下頜和脖頸卻已僵硬——人死了有一個時辰左右,和隱衛回稟的亥時初刻吻合。

「快!快去備水!」高氏心驚肉跳,忙吩咐丫鬟去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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