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十九章 宮宴之變

滿殿嘩然,百官瞠目。

敢譏諷二品朝官不要臉,此真乃狂人也!

元修笑一聲,瞥那文官一眼,仰頭將茶飲盡。

蠢!

拿話坑她,自討苦吃!

她的聰慧勝於男兒,不喜虛偽才作風冷硬,不過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可貴之處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確非一路人。

巫瑾低頭淺笑,烏髮松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元相國目露深思,此人確有樹敵之能,只是方才之言是譏諷一人還是譏諷元派?若是前者倒無妨,若是後者……

尚未思量明白,殿外宮人報唱之聲忽然入耳,「五胡使節到——」

殿中又靜,百官望向殿外,見一行編著髮辮戴著彩珠穿戴花里胡哨的異族人走了進來。為首之人一身墨色寬腰大袍,衣襟袖口滾著雪狼毛,左耳戴鷹環,腰間掛彎刀,眸深如淵,左臉傷疤壞了英俊的容貌,卻添了三分冷血殘酷。那人進殿,往殿內一掃,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狄王,呼延昊!

呼延昊身後跟著個三歲孩童,藏青袍金馬靴,兩條髮辮間編著彩絡寶珠,小臉兒半低,進了殿也不看人,宮燈照著,臉色有些白。

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奪權屠殺那夜倖存下來的小王孫呼延查烈了。

兩人身後跟著勒丹、烏那、月氏和戎人使節,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環,手戴金銀,襟前掛著彩珠,腰挎彎刀,雄風凜凜,粗獷彪悍。

呼延昊進殿便尋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後的孩童一眼。

呼延查烈走路沒有不便之態,小臉兒也不見瘦弱,看來在狄部並未受到虐待。

呼延昊的坐席挨著巫瑾,許因他們皆是異國之人,小王孫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為質子的,朝中禮官便將他們安排在了一處。

五胡使節入席後,也就喝了盞茶的工夫,聖駕便到了。

宮人一聲唱報,五胡使節起身,百官跪迎,片刻後,聽御座之上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諸位愛卿,平身吧。」

百官謝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後。

「今夜除歲,朕宴眾卿,君臣同樂,不必拘著,入席吧。」

百官再次謝恩,這才入了席。

絲樂起,綵衣宮女纖步入殿,宮人捧膳紛入,暮青抬眼,見燈火熒煌,明珠照殿,芳樽蘭麝,清歌雅韻。一人在御座之上,深緋裡衣,淺黃龍袍,臨高望來,人如畫,明艷容冶,貴不可言。

兩人隔空相望,暮青見步惜歡往御座一側斜著一倚,托著下頜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燈火里顯出幾分朦朧迷離。

暮青望了一會兒,默默低頭。嗯,這角度是挺好看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當飯吃,面前有飯菜,還是開席吧,餓了。

步惜歡微微低頭,掩了眸底濃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時笑意已恢複慣常的散漫之態,慢悠悠舉起面前金樽來,道:「今夜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議和之事且待年後。今夜除歲,朕便與諸位飲上三杯,願國泰民安。」

百官聞言皆起身舉杯,望向御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輝,年輕的帝王執著金樽,酒光晃著眉宇,叫人看不真切。

越州奉縣一事早已傳入朝中,陛下在縣衙里那一番話早已在天下傳開,那帝王之言與這些年來的荒誕無道大相徑庭。天下文人、市井百姓之言許不可信,但朝中議和使官之言不可不信。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有人不解,當年虐殺宮妃,舉朝皆驚,後來行宮廣選美男,至今盛京宮中的宮妃都封一人死一人,這等暴君之態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有人心如明鏡,但依舊不解,元家勢大,野心勃勃,昏庸不過是作態,自保而已。元家乃開國之臣,頗重家聲,不肯擔那亂臣賊子篡朝之名,才隱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暴虐,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荒誕愈重,倒可藉此廢帝自立。若君王乃明君,勤政清明,如何篡朝自立?

陛下年幼登基,先帝在時其父恆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屢斥恆王乃庸人。彼時立儲一事朝中爭執不下,各皇子派相鬥,大有你死我活之勢,恆王這等不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無人擁護,是而陛下登基之時在朝中並無恆王的親信可用。

六歲孩童,身處帝位,舉目皆敵,只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那時便能看透元家之心,順應局勢隱忍靜待,陛下實乃睿智之人!

但那又如何?

元家乃開國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勢非恆王一介皇子或憑陛下的睿智隱忍便能敵得過的。

當年,正因元家功高勢強,自先帝之祖仁宗皇帝時便有意彈壓,立儲時與元家結交的皇子都被賜死,只是門閥世家,其勢如老樹盤根,仁宗顧及朝本,未能連根拔除,只徐徐圖之。對元家的彈壓歷經兩朝,到了先帝時期,元家已退出朝堂,領著朝廷的俸祿安當閑散國公。誰知五胡叩關,邊關城破,胡人三個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鋒直指盛京!朝中忙於收復失地,此時卻發內亂,榮王在江南舉兵造反,內憂外患,兩線平亂,朝中眼看壓不住局面,先帝想起高祖皇帝建立江山時,曾結識元家先祖於村野,得其輔佐謀得江山,是而只得破了前兩朝之例,登元家之門,拜相聯姻,元家助先帝先除外患再平內憂,再度起勢。

歷經兩朝彈壓,再起勢元家勢不可擋,先帝只得再壓,最終卻駕崩於十八年前上元宮宴,死因至今成謎。

自陛下登基,元家謀勢,如今已掌控江北,大興改朝換代怕是難以避免了。

陛下睿智隱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難以撼動元家之勢,皇權相權實力懸殊,朝中百官皆出於士族大姓,百年興盛,數代富貴,有誰願賭上一族興衰九族性命冒險輔佐帝王?

元家若廢帝自立,除了步家子孫,公侯門庭皆可自保,不過是換一朝。如若從龍,陛下敗了,新朝定不容舊朝忠臣。

陛下此時才顯露明君之能,不過是死前一搏罷了,說到底終究是徒勞一場。

滿朝文武望著御座,糊塗人面露不解,明白人面色微嘆。恆王笑端酒盞,眼卻不看兒子,只顧盯著殿上翩翩起舞的宮女瞧。步惜塵望了步惜歡一眼,看那御座龍袍,杯中酒液晃著陰沉的眉宇,別有幾分難辨之色。巫瑾不飲酒,只端了茶盞,笑意溫淡,似這滿殿不同樣的神態心思皆與他一屬國質子無關。

暮青掃了眼大殿,冷嘆一聲,真是各有各態。

百官舉杯,同賀聖上,賀罷便要飲盡杯中美酒,這時忽聽一人高聲問:「大興皇帝,皇宮裡的酒是不是比驛館裡的好喝?」

那人的大興話說得並不好,帶著頗濃的胡腔,百官循聲望去,見說話者乃勒丹使節。勒丹有使節三人,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烏圖,其餘兩人一為神官,一為勇士,說話者是勒丹勇士多傑。

多傑在勒丹語里乃金剛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鐵臂石拳,體態確如金剛。

步惜歡聞言挑眉,尚未開口,多傑便端起酒盞灌了一口,酒剛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噴了出來,一臉嫌惡之色,瓮聲瓮氣道:「這也叫酒?馬尿!」

那一口酒噴出老遠,濺濕了殿中獻舞的宮女的彩裙,那宮女目露驚惶,舞步微亂,卻不敢停,只忍著繼續跳。

百官卻都寒了臉,人人舉著酒盞,看那御酒,聞著那香醇之氣,卻無人再喝得下。

唯獨步惜歡搖了搖金樽,含笑淺嘗了一口,漫不經心道:「朕登基四年時十月十五,當時還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軍襲擾西北邊關,兵敗逃入大漠,殺馬飲血才逃回了部族,聽聞在大漠時勒丹王就曾渴飲過馬尿。朕雖不識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於烏爾庫勒草原以北,冬日嚴寒,常以烈酒驅寒。奈何我大興建國六百餘年,至朕這一朝已是國泰民安,盛京冬日嚴寒,朕居於暖殿,倒未曾試過以烈酒驅寒,倒是時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涼,秋酒苦澀,冬酒醇和,宮中御釀皆乃人間極品,朕心靜時才品,心不靜時也是不碰的。」

一席話慢悠悠說罷,殿中只聞絲樂妙音,卻不聞人聲。

有人呆木,有人心驚,有人叫絕!

呆木的是多傑,他大興話說得不好,自然也不怎麼聽得懂,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被這一席話繞得頭暈。

心驚的是元黨的朝官,先帝駕崩後,新帝年幼,五胡虎視眈眈,常有襲擾邊關之事,特別是元修從軍西北之前,襲擾之事頻繁得就像夫妻吵架,三天兩頭。元隆四年時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領兵來犯、邊關如何禦敵、戰況如何、結果如何,大概只有史官說得清。陛下那時才十歲,竟然連何年何月何人都記得住?

叫絕的是一些對朝事持觀望中立態度的公侯,陛下這話說得,既打了胡蠻的臉,又長了自己的臉,還不失風度國體。

你諷宮中御酒乃馬尿,那是你們部族的王喝的;你喜歡喝烈酒,那是因為胡蠻之地苦寒,你們要禦寒;我朝國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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