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盛京卿 第九章 奉縣天破

楊氏如此說,即是承認了殺人之罪。

「娘!」崔遠急喊住她,對暮青道,「這位將軍,我娘並非兇手,她一介婦人,怎有那殺人的氣力?」

知縣嗤笑,楊氏膀大腰圓,壯實不輸男子,她沒有殺人的氣力?

「我娘乃女子,我爹的衣靴她怎穿得?那人是我殺的!」

「遠兒!」楊氏厲喝起身,揚手便扇!

啪一聲脆響,崔遠轉翻在地,臉頰五指紅印,登時便腫了,嘴角血絲殷紅。

「娘?」崔遠捂著臉,不敢相信娘親打了他。

楊氏望著他的嘴角,那殷紅刺了她的眼,她眼底隱有痛色,卻伸手提住兒子的衣領,一把便將他給拎了起來!崔遠斯文清瘦,被楊氏拎起,分外顯得瘦弱。

楊氏道:「這位小將軍,你瞧見了吧?犬子自幼讀書,不曾習得武藝,民婦身強力壯,這身氣力是殺得人的!」

暮青不言語。

「你再看民婦這身量,與犬子一般高,男子的衣靴是穿得的。」楊氏拎著崔遠,並立面向暮青。

江北女子身量本就較江南女子高些,楊氏確比普通江北女子還要高些。

崔遠這才發現娘親打他並將他從地上提起的用意,不禁急喊:「娘!」

「你給我閉嘴!」楊氏厲喝一聲,「你爹死後,娘要你習武,日後子承父志保家衛國,你偏對習武無意,要寒窗苦讀學你外祖。娘依了你,這些年來家中兵書你可曾看過一本,刀劍可曾舞過一回?娘倒不知,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時有那殺人的本事了!」

「我……」崔遠支吾難言,半晌腫著半張臉強辯道,「殺人還用本事?不就是揮刀斬人頭?我進屋時,見那狗官睡了,就一刀割了他的頭!娘不必護著我了,人就是我殺的!」

「不,人不是你殺的。」暮青開口,打斷了崔遠,楊氏母子齊望向她,她道,「人並非死在榻上。」

人若死在榻上,柴刀就不會從頸後砍入,而且噴濺血在床帳上,榻前地上有血泊,人是死在床前的。

崔遠愣住,一時語塞。

楊氏道:「沒錯,人死在床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緩緩點了頭。

崔遠面色大變,「我娘是胡說的!」

楊氏抬手打斷了兒子的話,道:「那狗官當時睡得正熟,是我把他提下床榻的,在他醒時殺了他。」

「你如何進的屋?」

「就這麼進去的,那狗官沒栓門。」

暮青點頭,兇手帶著柴刀,若門栓上了,應會用刀撥開門閂,但她留意過門閂,上面沒有刀刻的痕迹,李本昨夜睡時未栓門的可能性很大,楊氏的話與現場符合。

「殺人後,你如何將屍體搬去的後院,自己又是如何去的?」

「搬?那些護衛都醉死在廚房裡,何需費力搬?我將那狗官從後窗扔下了去,自己也是從那窗口跳下去的。」

「你氣力雖大,但到底是女子,那後窗離地頗高,你跳得下去?」暮青問,她起先說起楊氏藏匿兇器和衣靴時,認定楊氏就是真兇,此刻又質疑起她來,態度令人摸不著頭腦。

楊氏卻深望一眼暮青,明了她的意圖,笑了笑道:「老了,攀那窗檯時還滑了腳。」

暮青聽了皺眉,但沒就此止住,繼續問道:「你如何將屍體堆成的雪人?」

「我讓那狗官跪著,面向西北,向我的亡夫和為國捐軀的將士們賠罪!」

「雪人的頭顱呢?」

楊氏搖頭一笑,「將軍莫再試探民婦了,那雪人沒有頭顱,議和狗官怎有臉見邊關將士!」

暮青沉默了,半晌,沉嘆一聲。

最早發現兇案的是福順客棧的店小二,他受驚跑去街上,嚇得說不出話,沒多久就被護衛帶了回來。後來聖駕便到了客棧,客棧外被御林衛嚴密封鎖,案情只有進了客棧的人才知道,那時楊氏在家中。案發現場的細節,除了今日在客棧的人,只有兇手知道得清楚。

前世她的同事們辦案,抓捕到兇手審訊結束後,還有一個程序要走,那便是帶著嫌犯指認現場,讓嫌犯在現場重新指認和敘述作案過程,為的就是認罪口供與案發現場一致,避免出現替罪者和冤假錯案。

此案的血衣和兇器雖未掘出,但楊氏的作案動機、時間、曾經的家世經歷和如今的身份境遇,乃至身形都吻合,如今連案發的細節也供述無誤,應是兇手無疑了。

「殺人償命,你可想過家中兒女?」暮青問,這世上有太多案子本可以不發生,死者未必無辜,兇手未必窮凶極惡,但法就是法,法理無情。

「小將軍從軍邊關,家中可有親人?」楊氏不答反問。

「沒有。」沒有親人……

唯一的,已經故去了。

楊氏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小將軍莫嫌民婦說話戳心,沒有親人無牽無掛,好過日日憂心不得安眠。」

楊氏側了個身,望向縣衙外,風急雪細,飛卷如幕。婦人那被風霜催打的容顏笑起來並不美,卻別有苦澀溫柔,她緩緩開口,時光漸遠。

「他爹走時是遠兒六歲那年冬天,那日也下著雪,像昨夜那般的雪。我說,雪太大,邊關許封了,別走了。他說官府登記造了冊,邊關戰事緊,朝中征江北兒郎發往西北徵到了越州,官府已定了今年服郡役的派往西北,他在其中,只能走。他還說,到了邊關寄書信回來,不過是服役三年,三年後就回來。」

「他說三年,我就等。人一時等不回來,就等書信。書信來時已是開春雪化,我身懷六甲已有四月,我坐在窗下讀那書信,一頁的紙,瞧了半個時辰。郎中說我懷的是雙胎,家中緊著做秋冬衣裳,使不起那往邊關送信的銀錢,我當了出嫁時的釵子,送了封信去邊關。我數著日子,一來一回,收他三封書信,兩個孩兒便該出世了。」

「我只收了兩封信,第三封信該來的那幾日,我日日在家門口等,等啊等……等來了一副舊衣靴,報信的官差說,人……死在了大漠。」楊氏抬頭望向暮青,眼底無淚,卻刺得人心口疼,「小將軍,你可上過大漠?能與民婦說說,那大漠是何模樣?為何殺人?」

暮青沉默無言。

楊氏許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這半生,換過的地兒多,到過衢川,到過永嶧,後來來了奉縣,換來換去也沒出這越州,日後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殺那狗官,可我這八年過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當年衣冠送回來,我動了胎氣,提早臨盆,險些去了鬼門關,月子里操辦亡夫喪事,為拉扯年幼兒女,我想過給人當奶娘,可家中新喪,人都嫌晦氣,不肯要我。家中無銀,我只好做些針線活兒勉強度日,如此過了三年。出了喪期,我便到福順客棧當了廚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飯菜幫小二上菜,聽見縣衙兩個捕快酒後醉語,說邊關怎不多死幾人,朝中補養邊關陣亡將士,一人有二十兩文銀撫恤。我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來,應該還有撫恤家眷的銀兩,可我一個銅板兒都未見著,全叫知縣狗官和那些衙役貪了去!若有那撫恤銀兩,省著些用,我這一兒兩女何需過那三年貧苦日子,每到夜裡,孩兒便餓得哭?!」

堂外風雪驟急,寒風穿堂過,嗚聲過耳,好似聽見夜深民屋,紙糊的窗里一燈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後旁聽的帘子忽被打開,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結了霜色,聲沉如冰,問道:「那知縣何人?」

問罷又看向奉縣知縣,「你可也有貪污撫恤銀兩?」

奉縣知縣驚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認道:「下官不敢!大將軍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鐵,望了奉縣知縣一眼,再問楊氏,「敢問夫人,那知縣何人?」

楊氏有罪在身將死之人,見勢已無驚態,坐著打量了眼元修,見他紅袍銀甲,眉宇朗若乾坤,氣度尊貴不凡,頗似天下傳聞里那人,不由問道:「可是元大將軍?」

元修大步走到楊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聲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軍突襲勒丹牙帳,途中遭遇黑風沙,八千將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領兵之過!事後以此奏請朝中,立撫恤新政,以安陣亡將士家眷,未曾想會有此等貪臟撫恤銀兩之事,此乃元修顧慮不周,不望夫人寬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縣何人?元修回朝,定嚴辦此人!」

「不勞大將軍了,民婦已經自己動了手。」楊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頭,見楊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縣一介小小知縣,三年任滿便入了朝。民婦不知他官兒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順客棧里見到他才知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兒,若非奉縣從軍西北的將士多,他貪了那些撫恤銀兩,能買通了上峰,仕途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楊氏殺了李本,那祭奠邊關將士的血書,其真意並非是對朝中議和之事不滿,而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