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漠上行 第八十一章 將軍

西風呼嘯,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氣笑了,沖那欲待離去的親兵喊:「你沒看見啥?滾回來!」

「啥也沒看見!」那親兵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來,元修一喊,他退得更遠。

「你們大將軍在給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塊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塊肉。」那親兵在遠處一愣,下意識抬頭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頭,碎碎念,「啥也沒看見!啥也沒看見……」

暮青的臉頭一回黑了,怒掃元修一眼,他哪兒挑來的親兵,真是個愣頭!

元修的臉色也有些青,尷尬地對暮青一笑,沖那親兵喊:「你個愣頭!麻溜兒滾回來!剛才所報何事?」

「啊?所報啥事?呃……所報、所報……」那親兵懵了半晌,一時竟想不起所報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聲,扯著嗓子遠遠道,「報大將軍!小鄭的頭和手腳找著了,濤子沒消息,還在找!」

小鄭是在伙頭營被害的,將軍們猜測埋屍地應與伙頭營不遠,於是把伙頭營挖地三尺翻了個遍,在柴房牆角柴火堆的地底下找著的,挖出人頭時,那場面……別提了!

伙頭營的人說,前晚後院聽見劈柴的聲兒,有時哪日活兒太多干不完,夜裡劈柴的事常有,因此也沒人在意,如今想想,那劈柴聲許就是分屍聲。小鄭就在伙頭營里被分了屍,那群伙頭兵險些炸了營兒,這會兒正跟著大軍一起在搜呼延昊呢。

元修一聽是小鄭之事,眉宇便沉了。軍中只知呼延昊混進關城殺了人,不知他可能易容成身邊人。此事若被軍中將士知曉,難免人人疑心生亂,他便嚴令封禁了此事,只先尋人。放呼延昊出城之事,他心中已有計策,只待今夜與老將軍商議交代些日後城防諸事。

「找到的送去靈堂,沒找著的繼續找!」

「是!」那親兵得令,抱著軍拳高喝一聲,習慣性抬頭,瞥見亭中景又刷地低頭,匆匆退走,一路走一路聽他在那裡碎碎叨叨,「沒看見沒看見……」

元修抄起桌上酒壺就朝那親兵扔了過去,「閉上你的嘴!」

咚一聲,酒壺落地,那親兵跳開,一溜煙兒跑遠了。

不能怪他多想,那亭中之景太戳眼——大將軍站在英睿將軍面前,脫得只剩條褻褲,英睿坐著,盯著大將軍的……

咳!

沒想到大將軍好這口!怪不得聽魯將軍說,大將軍連窯子都沒逛過,女人屁股都沒摸過,原來是不愛摸!大將軍好的是男風?

自以為發現了大將軍秘密的親兵少年覺得,他還不如剛才被那酒壺砸暈呢!

大將軍日後不會滅了他的口吧?

將軍亭里,元修將衣袍穿好,見暮青臉色還黑著,便笑道:「別理那小子!那群小子平日操練罷了,沒少干河裡沖涼遛鳥的事!軍中男兒不拘小節,打個赤膊也值得大驚小怪!」

他初從軍那幾年,沒少光著膀子跟軍中將士一起沖涼,習慣了,今夜又沒脫個精光!

再說,脫個精光也無妨,軍中遍地粗漢,還能有女人不成!

「行了,你小子也別拉長著臉了。小鄭的屍首找著了,去靈堂瞧瞧吧。」元修道。

暮青未言,起身出了亭子。

元修自她身後出來,兩人一道兒去了靈堂。

靈堂設在偏廳,素白燈燭照著兩口大棺,一口空棺,一口裡已被放入了頭顱和手腳。一張精瘦的臉,血肉蒙上了黃土顏色,曾經縱馬殺敵含血笑,如今灰黃的頭顱和手腳拼湊著一副殘缺不全的白骨,忠魂身死關城。

元修從靈堂出來時,負手立在門口,深吸一口夜風,西北的夜風烈烈如刀,割人喉腸。身後傳來少年的腳步聲,他未回頭,只望那關外大漠。

她說對了,魯大營中是失蹤了個人,今夜軍中四處搜尋濤子和小鄭的屍身,魯大營中那兵卻再也尋不著了。

西北十年,歲月崢嶸,十萬將士埋骨邊關,那一年,他也險些留在那黃沙大漠,身不得歸,從此以骨守國門。

那年,他比她大一歲,十七,多少兒郎最熱血的年紀。天下人皆道他以八千騎兵突襲勒丹牙帳,殲勒丹三萬騎兵,殺突答王子,卻不知隨他出關的將士有兩萬,他們埋在了那大漠黑風裡,黃沙為冢,屍骨難還。天下不知,那八千騎兵也險些埋骨大漠,是他笑坐黃沙,割肉飲血,激了士氣,多撐了那一日,終等來了絕處逢生。

大軍在水源地休整了三日,他熱症了三日,突襲勒丹牙帳那日,他負傷衝殺在前,一箭射死突答王子,士氣沸騰,勒丹兵大亂,那一戰勝後,他回到關城,休養了整整三個月。

他回來了,卻有太多將士沒能回來,大漠之上處處英雄墳,伴著那日暮關山,遙望國門。

「這個時候,果然還是有酒好!」元修一笑,看了暮青一眼。

他也不知為何與這小子說那些往事,許她是西北軍這些年來被軍中奉為傳奇的又一人物,英雄寂寞,大抵……有些相惜之情吧。別人不懂,許她能懂。

「你在府里多住兩天,待將呼延昊放出城去再回。」元修道。青州山、呼查草原、大將軍府,她三敗呼延昊,以呼延昊的性情,不會放過她。只要他還留在關城中,他就不能放她出將軍府,呼延昊擅長暗處下手,無縫不鑽,他需防止她遇險。

暮青早料到如此了,她只點了點頭。

「三更天了,回去歇著吧,過幾日就忙了。」元修叫暮青去歇著,自己卻負手立在靈堂外,似沒有要去歇息之意。

暮青望了他一眼,月色蒙著黃沙,白燭清冷,男子負手,夜色里亦見乾坤朗朗,鐵骨錚錚。他是元家嫡子,士族子弟,依大興律,士族子弟不從軍營不入學堂,依舊可在朝謀官。憑他身份之貴,本不需來這邊關苦寒之地殺敵守國,只需在盛京過那繁華安逸日子,此生富貴已極。但富貴磨不滅男兒報國志。

那場戰事他未講完,但最險的怕是在他割肉後,脫水失血,能活下來只能說算他命不該絕。那天下傳聞中的戰神,亦曾有過險境,亦曾有過那段艱苦歲月。

邊關十年,他磨了那身貴族矜持嬌氣,與將士們同食同寢,一條河裡洗澡,磨出了一身昂揚豪氣,渴飲胡虜血,戰場殺敵笑,將士保家衛國,管他何處為冢!

她少有敬佩之人,元修當為其一。

暮青下了石階,走了三步停了下來,回頭見元修還立在靈堂外,終是忍不住道:「大將軍。」

「嗯?」元修一愣,轉過頭來。

「我曾經辦過一件案子,有一人家中親眷報官,懷疑家中有人被賊人所害。捕快尋去那賊人家中,只在家中找到了那人的頭顱和手腳,身子其餘部分挖地三尺也未尋著。後來那賊人招供,他將屍身切成了小塊烹煮,一些丟出去餵了野狗,後來因太多了,便下鍋燜炒,送了街坊四鄰。」

其實,這是她前世辦的案子,案子破獲後,她的那群同事們便再也不吃鄰居送的飯菜,尤其是肉菜。

元修:「……」

所以?

她說此事的用意是?

「世上兇手多矣,不明情況下吃了人肉的不止大將軍一個。」

「……」

「那些百姓吃了一盤,大將軍只吃了一口。」

「……」

黃風吹過,元修低頭咳了一口,「多謝。」

他總算聽懂了,她在寬慰他,只是……好與眾不同的寬慰。

「不謝。」暮青點頭,淡道。

「咳!」元修低著頭,咳得更厲害。

「齊賀還在府中,大將軍風寒的話,尋軍醫瞧下,末將先回了。」暮青說罷,便轉身走了,一路再未回頭。

靈堂外,男子許久才抬起頭來,望向她離開的方向,唇角帶著未落的笑意。

這小子,真是塊寶!

古怪的寶。

濤子的屍身在凌晨時找到了,他前日傍晚去過馬場,元修懷疑他是在馬場附近被害,軍中便派了人挖地尋人。馬場佔地頗廣,這邊挖了沒見著,後頭跟著的人便填上,直到天快亮了,才在馬場一處馬廄下方挖到了濤子的屍身。

呼延昊極為聰明狡詐,馬場上的草被翻動過容易被發現,他竟擇了馬廄下方為藏屍地。

屍身挖出來時,驚了所有人,那屍身的臉上覆著黃泥,黑黑厚厚一層,風一吹,血腥氣撲鼻。屍身的臉沒了,凹進去一塊,黃泥填著,好似一張沒有眉眼的臉譜。人抬去大將軍府上,元修通過屍身左腹處的傷疤辨認出人就是濤子,那傷是胡人的彎刀劃的,一次隨他征戰,為了護他留下的。

這日清早,將士們操練的時辰,軍號吹響了整座關城,喪報從大將軍府中而發,四面府門大敞,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元修薨了,但整座關城的將士都知,那是在為死去的兩位將士發喪。

顧老將軍率嘉蘭關城的眾將前來弔唁,元修身穿白袍立在靈堂里,歃血為誓,誓要將此血債記在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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