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漠上行 第六十二章 化敵為友

「沒事。」暮青將刀收起,藏回指間,翻身欲躺下。

章同掃了眼她指間,眉頭皺得更緊,「你手裡是何兵刃?」

暮青躺下,閉眼,淡道:「剖屍的,你要瞧?」

身後,章同半晌無話,聽他似起身回了自己席上,只是沒過多久又問:「你真的沒事?」

「沒事,謝謝。」暮青皺著眉,裹了裹身上蓋著的軍服。盛夏時日,軍中未發被褥,她只有件換洗的軍服,拿來當了被子卻太薄,冷意一波一波襲來,頭痛欲裂,一開口喉嚨都疼。

章同冷笑一聲,「少年英雄,逞能淋雨染了風寒,不瞧軍醫偏要忍著,很能耐?軍醫大帳離此不遠,去瞧瞧,能丟人還是能死?」

不丟人,也不能死,但軍醫會瞧脈,她女子之身會瞞不住。

暮青閉眸不言,這病來勢洶洶,熬了半夜愈有加重之勢,想來是不能再熬了。爹通醫理,她往日跟著學了些,知道解表散寒可用哪幾味葯,稍時待章同睡了,她得悄悄去尋月殺。兩人雖未約定相見的暗號,但以他的功力,想來她去他營帳外,他能聽見。

身後卻傳來章同起身的聲響,隨後聽他走了過來,語氣不太好,「走!去醫帳!」

暮青未起,章同伸手便拽了她的胳膊,「走!」

暮青頓驚,坐起身來便要將手甩開,未曾想章同竟蹲去地上,順手拉了她另一條胳膊,使力將她往背上一背!

砰!

前胸後背無聲的撞擊,兩人忽然都僵了住。

暮青束著胸帶,但女子即便再束胸,那觸感也不同於男子胸膛的堅實。

暮青的心頓沉,章同倏地回頭!

帳中燈燭已熄,唯帳外架著的火盆里有光映著帳簾,山風颯颯,樹影搖曳,隔著帳簾晃得章同的臉色忽明忽暗。

暮青將手收回來,起身往帳外走,「我自己去。」

出了營帳,暮青未回頭,也未往月殺帳中去,只直往醫帳方向走去。章同應是發現了,但他不會說出去,此人心驕氣躁,但還算珍視戰友,不然今夜便不會過問她的病情,想帶她去醫帳問葯。章同雖渴望軍功,但絕非靠出賣同袍邀功請賞之輩,她可不必擔心。但她不敢保證他不跟出來,所以月殺的營帳此刻不宜去。

山風涼爽,暮青卻只覺寒意陣陣,頭越發昏沉隱痛,胃中翻攪,她戴著面具,那臉色在月光下都瞧著發白。醫帳中軍醫未歇,這今日有傷兵,夜裡也要熬藥煎藥,帳中三名葯童忙碌著,軍醫坐在桌前就著燈燭開方子。

西北新軍隨軍的軍醫是位老者,面色紅潤,山羊鬍,乍一瞧有幾分仙風道骨,聽聞姓吳,曾在御醫院裡做過左院判,後請辭隨軍做了西北軍的軍醫,救過不少邊關將士的性命,在軍中頗受尊敬。

吳老見了暮青一怔,「你是那個……姓周的小子?瞧著臉色不太好。」

「是,見過吳老。」暮青抱拳見禮,這才走了過去,「昨夜淋雨,有些風寒,來吳老處求副葯。」

暮青在草原上一坐五日,與呼延昊對峙的事早已傳遍軍營,吳老頓露瞭然神色,搖頭嘆道:「軍中都是你們這些不愛惜身子的小子,老夫有一日累死了,瞧你們還找誰討葯去。來這邊坐下,張嘴,舌伸出來老夫瞧瞧。」

暮青道了謝,依言坐下,吳老執過燈燭來瞧了瞧,道:「舌邊紅,苔薄白,有無惡寒、胸悶、咳嗽、頭疼、喉痛?」

「無咳。」暮青道。

「嗯。」吳老沉吟一聲,「手拿出來,老夫幫你探探脈。」

暮青卻坐著未動,只道:「傷兵營帳事忙,不敢多擾吳老。」

吳老道:「哪有這等道理?老夫幫你探探脈,能耗多少時辰?」

暮青張口欲答,帘子忽然掀開,章同沉著臉走進來,未瞧暮青,只對吳老道:「就問你開副方子,哪那麼多麻煩事?問也問過了,看也看過了,開藥便是!不就是染了風寒?左右不過那些方子!」

「哪來的張狂小子!」吳老被喝斥得一怔,隨即沉臉起身,「醫者,行的乃是望聞問切之法,雖是風寒,陰陽臟腑、經絡氣血,各有不同!不切脈,藥方不精,他如何能好得快?」

章同欲辯,暮青一把按下他,她按在他手腕上,隔著束腕,章同卻似被燙著,倏地收手,往後倒退一步,耳根被燈燭暖光渡了層奇怪的紅。

暮青未瞧他,只覺越發頭痛,起身對吳老禮道:「此人與我同伍,心急冒犯,望吳老莫怪。聽聞軍中藥草金貴,時常有缺,因此藥方不敢求精,麻黃、防風、姜芥、蔥白即可。」

吳老能辭去朝中御醫來軍中行醫,定非追名逐利之人,他定有一顆醫者仁心,志在造福蒼生。章同拿藥方說事,他怎能不怒?原本,她雖病著,精力有限,但尚能推斷這老者的心理,與他推說幾句,許能開出葯來,章同這一鬧,她平白多費些口舌。

吳老咦了一聲瞧向暮青,「小子竟懂醫理?」

「家父略通醫理,我習得些皮毛,說得不對之處,望吳老莫怪。」暮青垂首恭敬道,面上已現疲態。

吳老瞧瞧她,再瞪一眼章同,哼道:「老夫就覺著你小子說話文縐縐的,比軍中一些狂妄莽漢強得多,怪不得老夫瞧你順眼,你也算半個後生。」說話間,他又坐下了,取筆蘸墨,一張方子順手便成,「魏家給軍中備了不少葯帶去西北,暫時不缺藥草,但前線戰事緊,藥材確實要緊著用。老夫且給你開一方,你今夜不得回帳,醫帳中就有歇息之處,你去那邊歇息,夜裡若不好,老夫好再給你瞧瞧。」

暮青將藥方接過一看,頓時目露感激。吳老嘴上說藥材要緊著用,方子里卻又給她加了幾味葯。

「杵著做什麼?去那邊取了藥罐煎藥,這小子不是與你同伍的?叫他煎藥去,急吼吼地闖來老夫醫帳,不就是為了來幹活的?」吳老沒好氣地擺擺手,「去吧去吧,別用我的葯童,都忙著給傷兵煎藥,沒那許多人手!」

醫帳頗寬敞,用帘子隔開了三處,一處開方,一處煎藥搗葯,還有一處放著兩張木板床。那木板床只是幾隻大箱子上放著塊木板,上頭鋪著席子。如此簡易,暮青望著,眸中暖意漸替了清冷。睡床自然比睡草地好得多,昨夜草原上剛下過雨,地上濕潮,她染著風寒,席地睡只會加重病情。風寒風熱之症,軍中常有,喝幾副葯,歇息幾日便好,實在不足以占醫帳中一張床位,顯然是吳老胸懷仁心,故意留了她。

床上有張棉被,正是暮青此時所急需的。她去床上前回身看了眼章同,章同正好從地上拿起只藥罐,掀了帘子出去,並未瞧她。

暮青上了床,棉被裹上,聞著醫帳中的葯香,聽著藥罐里咕嘟咕嘟的聲音,漸生睡意。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簾外傳來一位老者的喝斥聲:「葯都煎好了,端著碗杵在這兒做什麼?再不送進去葯都涼了!哪來的毛躁小子,照顧病人都不會,還敢闖老夫醫帳!」

暮青反應了一陣兒才辨出這聲音是吳老的,而自己正在醫帳中,那簾外被喝斥的人應是章同。

正想著,章同端著葯碗臉色陰沉地走進來,只瞄了她一眼便將目光轉開,葯碗直直地遞了過來。

暮青欲言謝,卻發現嗓子疼得難以發聲,只好先將葯喝了。葯不冷,也不燙,溫度剛好,喝完便覺五臟六腑都暖了些。

「多謝。」暮青終於能出聲,她將葯碗遞給章同,道,「你回營帳歇息吧,我自己在此便可。」

章同冷笑一聲,「你自己便可?那老頭趁你睡著了給你把脈怎麼辦?」

暮青看了他一眼,此時無力吵架,便躺下閉上了眼。

見她不出聲了,章同就地坐了下來,將葯碗放到了旁邊地上。醫帳中並不安靜,隔壁有葯童在抓藥搗葯,有藥罐在咕咕嘟嘟,低低切切的聲音里,她的呼吸聲仍能清晰地鑽入他耳中。

他轉頭看向床上,她蜷在棉被裡,眉頭皺著,睡得並不安穩。簾旁葯爐的火光映著她的下巴,清清瘦瘦,不見稜角,反倒有幾分柔和細膩。

他為何以前沒發現?

章同目光落到暮青那粗眉細眼上,皺了皺眉。

是了,誰能想到這平平無奇的相貌,這疏離清冷的性情,會是個女子?誰能想到,女子敢假扮男子入軍營從軍?

她待人疏離,毒舌如刀,湖邊演練,林中驗屍,孤身一人提著把箭與呼延昊在草原上對峙五日,不費一兵一卒破了機關陣——她哪一點像女子?

女子養在深閨足不出,出則輕紗罩面,低眉順目,行路纖纖細步,笑顏當如花,吐字如玉音。她哪點像……他想起湖邊那夜,她將旌旗呼地插在他臉旁,便不由眉頭擰出一團疙瘩。

大興律,女子擅入軍營者斬!她不知?

他應該將她告發的,軍營乃男兒報國之所,豈容女子混在其中胡鬧?但不知為何,這念頭一冒出來,他便想起她那日提著短箭從傷兵營帳里出來的身影。那短箭上帶著血,他瞥見便轉開了目光,他救了一人,卻死了一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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