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漠上行 第五十二章 你心我心

新軍營卯初晨練,校場簡易,新兵摸不著刀槍,到了校場只有馬步、負重、長足。

長足便是跑步,步兵需善走,足輕如奔馬者才屬精兵。

沙包綁在腿上繞著校場跑,馬步、舉石、長足,輪換操練。新兵大多是窮苦出身,便是削瘦單薄的少年也有把子氣力,但一上午的操練下來,所有人都像泡了水,濕透了。

江南六月天,午時日頭灼,校場在山腳下,尚能吹著山風。飯前歇息,眾人一窩蜂地涌去樹下,打著赤膊乘涼。如此景緻里,還穿著軍服的人就顯得格外扎眼些。

石大海邊拿著脫下來的軍服擦汗邊問暮青,「周小弟咋不打赤膊?不熱?」

暮青倚在樹下,轉開臉,只拿衣袖輕輕拭了拭前額汗珠,淡道:「忍得住。」

「這有啥好忍的?這六月天的,你也不怕捂出暑熱來。你瞧劉小弟,章小弟,還有韓先生,呃……」石大海本想說還有韓其初,結果一轉臉,見韓其初尷尬一笑,他也沒打赤膊,只稍寬了衣領,從樹下拾了片巴掌大的樹葉當扇子,正扇著風。

韓其初是書生,書生不似武將粗人,總講究些衣冠斯文,昨夜帳中簡陋,連個帘子也沒有,當眾更衣實屬無奈,今日便不肯再打赤膊了。

但他也沒有像暮青這般,衣衫裹得緊緊的,連絲山風也不肯透進去。

章同瞥了暮青一眼,冷笑:「娘們唧唧!」

暮青頭也沒抬,聲比山風清涼,「話多的才娘們。」

章同會過意來,擰眉跳起來,「你說誰!小爺揍死你!」

「章兄!」韓其初捏捏眉心,頭疼地起身勸阻,石大海和劉黑子也起身去擋章同。

亂糟糟一團之時,校場上走來一老兵,遠遠地便喝罵道:「誰他娘的敢在校場上干架!誰他娘的讓你們把軍服脫了?都給老子穿起來!」

來人姓熊,生的就跟熊似的,頗為壯實,乃暮青這伍以及臨帳十來個伍的陌長,四十來歲,土生土長的西北漢子。

樹下,眾人紛紛起身,一臉不解。

「陌長,咋不讓打赤膊?這江南六月天兒,曬死個人。」石大海憨憨問。

「曬?這江南地,風一點勁兒都沒,下場雨都軟綿綿的,大中午的出個日頭,你們還嫌曬?到了西北,你們就知道啥叫曬!大漠行軍,誰要是還敢打赤膊,個把時辰就能脫下層皮來!曬一晌午,人都能晒成乾兒!」

老熊說話嗡嗡的,眾人聽了面面相覷。大興戶籍制度嚴厲,西北漢子受不了江南氣候,江南新軍也未見過西北大漠。大漠橫戈,烈日殺人,那是說書先生嘴裡的話,究竟啥樣兒,沒人去過。

「可……這兒又不是西北。」

「不是西北也不讓打赤膊!西北軍沒有怕曬的!」老熊一掃眾人,目光鐵石似的,「大將軍有令!將士當形容整肅!你們雖是新軍,但也是我西北軍的新軍!有一日你們也會成為大漠上的狼,成為西北軍的一支精軍!精軍就要有精軍的樣子,別他娘的跟匪似的!」

眾人頓時靜了,為那大漠上的狼,為那西北軍的精軍,心中生了豪情,當下再無人抱怨,眾人麻利地穿了軍服。

章同眼神頗深地看了老熊一眼,他家中是武將出身,自幼熟讀兵書,自知帶兵之道。此人不過西北軍一介陌長,手下百人,便如此懂得激勵士氣,調教新兵,可見西北軍主帥之能!

老熊也一眼掃過來,鐵石般的目光比剛才還沉,「剛才是你們幾個要干架?他娘的,本事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嫌老子操練不夠狠直說,老子成全你們!你們伍,長足一百圈,舉石一百下,練完了再滾去吃飯!」

韓其初頓時露出苦笑,他是文人,伍里就屬他體力最差了,這個一百圈,那個一百下,等練完了哪還有飯吃?軍營里吃飯跟搶食似的,到時怕是連稀粥都不剩了。

石大海和劉黑子都撓了撓頭,章同看了韓其初一眼,眸中有些歉意。

暮青什麼話也沒說,悶頭便跑上了校場。

如韓其初所料,待五人操練完了,午飯時間早就過了,開飯那邊連稀粥和菜湯底子都沒剩了。中午餓了肚子,下午繼續操練,到了傍晚,五人都眼冒金花了。

晚飯時分,石大海和劉黑子卯足了氣力往開飯的地方奔,韓其初和章同也結伴去了,暮青走在最後,故意慢了腳步,漸漸便被後頭來的人隔開,看不見那四人了。她這才低著頭,悄悄退出了人群,摸回了營帳。

回到營帳,她拿了套乾爽的軍服,端著銅盆便偷偷入了昨夜那林子。正是開飯的時辰,各營帳里都沒人,暮青很容易便入了林子。直到進了林深處,她才抬起頭來,深呼吸。

這一日,有些險。操練強度頗重,出汗也厲害,她臉上的易容有些撐不住。

她這膚色是拿藥草染的,雖不至於出汗便化,但若每日都出汗這般厲害,怕是撐不住幾日。還有這眉,出汗尚能撐住,若哪日雨天操練,非現了原形不可。

暮青皺著眉頭,她的易容術是跟古水縣一位老匠人學的。爹是仵作,驗屍時常能遇上些用江湖手段企圖脫罪的,因此識得些江湖賣藝般的手段,也認識些以此道謀生的藝人。她習得的這些淺藝去賭坊那些地方倒不怕被識破,但軍中操練強度太高,她擔心維持不了幾日。

軍中有藥草之處只有軍醫帳中,西北軍有隨軍的軍醫,如今去軍醫帳中的多是些得了痢疾暑熱之類的新兵。這類病不是想得就能得,倒是操練時擦碰傷可有,如此倒可去醫帳中尋些草藥。如此行事雖然有險,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暮青心中打定主意,便端著盆子衣衫出了溪邊。她女子之身,從軍多有不便,沐浴更衣必須尋些不惹人注意的時候。她想過深夜出來,但章同對她頗有成見,且他習武,耳聰目明,夜裡要瞞過他出帳子不容易,唯有用飯的時辰合適。趁著眾人都去吃飯,營帳中無人,她來林子也不易被人發現。

只是如此,她每日都要少吃一餐。

軍中操練重,時日久了身子必定扛不住,但眼下也無他法。她若想沐浴更衣和用餐都有保障,除非有自己的軍帳。以大興軍制,都尉才可有單獨的軍帳,都尉乃營的長官,下轄五屯,率兩千五百人。

暮青端著銅盆走去溪邊,望對岸山林,夕陽將溪水染成金紅,映得少年眸光也亮。

立功升將,身居高位,這是能隱藏和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

將目光從遠處收回,暮青蹲下身子照著溪水檢查了下臉上的易容,發現除了操練勞累讓臉頰有些紅外,目前並無不妥。她這才鬆了口氣,走去昨夜換衣的那大石後,打算擦擦身子,換身乾爽衣衫,然後趕在晚飯時辰結束前回營帳。

蹲下身放盆子時,暮青忽然一愣——那石下縫隙里,有樣東西!

這大石立在溪邊,雨季時溪水漲落,石頭底下圓滑濕凹,那東西就塞在凹處,是個油紙包。

暮青愣了會兒,她觀察力向來敏銳,昨夜天雖黑,但有月色照溪澗,這石下若有異物她不可能發現不了。那便是說,這油紙包是今日塞在此處的。

她伸手將那油紙包抽了出來,三兩下打開,又一愣。

紙包里四樣東西——一張人臉面具,一盒藥膏,一個饅頭,一包滷肉。

新軍五萬之眾,紮營在這岷山下,這附近營帳少說有千人,暮青不敢保證只有她會來此處林子,自然也不敢保證這油紙包就是給她的。但當她打開,看見裡頭的東西,她忽然便知,這是給她的!

這軍營里除了她,有誰需要易容?

有誰知道她會不惜弄傷自己,入醫帳偷草藥?

又有誰能猜出她會少吃一餐,擇在飯時入林中沐浴更衣?

暮青捧著那油紙包,忽覺燙手,心底某處也似被燙了一下。她忽然轉頭,沿著溪邊望向林深處,那是昨夜他離開的方向。她覺得,他似乎就立在那裡,紅袍如雲,矜貴懶散。

但溪水潺潺,山風徐徐,添了林深寂寞。

步惜歡……他並不在那裡。

夕陽餘暉暖,明亮了少年的眼眸,也照見那眸光漸漸黯淡。

暮青垂眸,忽嘲自己有些傻,這時辰步惜歡怎麼可能來?他只有晚上才能出宮。那這油紙包,定是他的人送來的。那饅頭和滷肉摸著還溫著,東西剛送來不久。

暮青沒時間吃東西,她先把那人臉面具拿了起來,那面具薄如蟬翼,溪水波光都能透來,眉毛根根分明,技藝精湛!那面具連著脖子部分,還做了喉結。

如此心細……

暮青就著溪水洗凈了臉,這才將面具戴上。這面具邊角修得漂亮精緻,要緊的是十分貼她的臉型骨骼,不知是何人手筆,竟能將她的臉部特徵把握得如此精道。戴好後,她對著溪水細瞧,只見少年面色蠟黃,粗眉細眼,與她易容的容貌竟別無二致!

暮青眸中少見地露出嘆色,只是她不能在此久留,便沒有再瞧下去。轉頭拿過那藥膏,見那盒上貼著張紙,上書:「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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