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漠上行 第五十一章 如此驕傲

西北軍副將魯大張著嘴,下巴差點掉下來,盯著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馬車的帘子刷一聲被掀開,圍觀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陰沉變幻的臉。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馬車軟融融的錦毯上,語不成句,「她……她……」

小廝驚住,反應過來後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聽魯大一聲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將軍。將軍不會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氣之人?你沒跟老子玩夠三局就贏了老子三千兩,老子都痛快給你了,今日你要隨老子去西北殺胡虜,老子會為難你?」魯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氣!你爹真會給你起名兒,二蛋,一聽就他娘的有種!比後頭那群沒根兒的強多了!」

美人司的人聞言這才反應過來,挽了袖子繼續開罵,西北軍的人卻沒再理,一群曬得黑黢黢的漢子把暮青團團圍住,像見了稀奇人物。

「將軍,這小子就是周二蛋?」

「賭坊里贏了將軍的那小子?」

「對!就是這小子!」魯大摁著暮青的肩膀,將她一轉,面向圍過來的西北軍眾將士,笑道,「別瞧這小子貌不驚人,有點本事!賭桌上能贏老子的,除了大將軍,他是頭一個!」

「哦哦哦!」當即有幾個漢子摸著下巴,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魯大見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們,不準拉這小子賭錢!就這小身板可挨不住顧老頭的三十軍棍,別人沒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殘了!先說好了,誰要是拉著他賭錢,老子跟誰急!」

那幾個漢子頓時露出遺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確實單薄瘦弱了些,不由皺眉,「這身板真的成?怕是連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練!你們砍了幾年胡人腦袋,都忘了自個兒剛當兵時的慫樣!」魯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風,「老子可告訴你,練兵時老子可不會顧念舊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兒就別進這兵曹衙門的門了。」

暮青聞言,眉頭未動,話未答,只轉身跨進了兵曹職方司的大門。

人群都靜了靜,魯大大笑一聲,「好!有骨氣!」

他扶著被軍棍打腫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進去,搭著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這身袍子不錯,贏了老子的錢拿去逍遙光了才來報名參軍的吧?你倒是聰明,到了西北,銀子確實無用,整日除了操練便是殺胡人,連個鎮子都見不著,更別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來得還算及時,再過半月,新軍便該開拔了。」

「你在這衙門裡先呆著,過了午時有人送你們出城,城外百里是新軍營。」

「別指望老子會關照你,軍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這!在軍中想出頭就一條硬道理——誰砍的胡人腦袋多!你這小身板,到了軍營要好好操練。」

魯大搭著暮青,絮叨著遠去。

少年漸漸消失在人群的視線中,背影毅然,決絕。

一路,未曾回頭……

行宮,乾方殿。

殿門緊閉,殿外侍衛目光鋒銳如刀,宮人們垂首立在殿外,喘氣都不敢大聲。

陛下將自個兒關在宮中一日了……

沒人知曉何事觸怒了龍顏,只知昨夜陛下與周美人一同往合歡殿共浴,清早出來,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處。許是侍駕不周,失了帝寵,夜半被打入了冷宮。

可……似乎無人見到周美人從合歡殿中出來,被帶往冷宮。

周美人的失蹤,很蹊蹺!

但無人敢提此事,亦無人明說,宮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長。

陛下一日未曾傳膳,內廷總管太監范通都未敢進殿勸駕,只拉著張死人臉杵在宮門前,像立了支竿子,日頭照著他,人影長了短,短了長,直到大殿廊下點了宮燈,人影著了燈彩。

一名宮娥忽然急匆匆行來,打破了這一日焦心的沉寂。

「總管大人!」那宮娥噗通一聲跪在殿門前的龍階下,宮人們未敢抬眼,但聽那聲音應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將一物高舉過頭頂,手有些抖。范通陰沉沉的眼神掃來,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階來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異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紙疊成的信封上寫著五個字——步惜歡親啟。

「……」陛下的名諱,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幾人,怪不得彩娥如此驚顫。

「何時發現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時,在周美人的枕下發現的。」

范通拿著信便上了台階,身子一躬,尚未開口,殿門刷地敞開,殿中未點燈燭,一道紅色人影立在暗處,只見伸手奪了那信,三兩下打開。

信中字跡清秀,筆鋒婉轉處見龍飛鳳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見卓絕風骨,洒脫飛揚,世間許多男子不及。

「步惜歡,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歸期,望君珍重。」

信簡短,關於自己的事只寥寥幾字,見信如見人,若無案子,她總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歸期」上,宮燈彩燭照了墨跡飛舞的留書,那一片彩影艷紅靛青,似誰複雜的心緒,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紅袖一垂,那墨跡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紅雲,忽然縱出華殿,掠長空而去……

暮青午後被送出了城去,隨她一同出城的有百來人,都是從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軍。

這些人多數是少年,舊衣爛鞋,一瞧便是窮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個穿著華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興等級制度森嚴,士族門閥興盛,官員選拔仍依照門第,朝廷重要官職被少數門閥世家壟斷,上品無寒門。此乃建國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當時造就了一批門閥世家,這些世家成為累世公卿,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孫承家學,為官入仕極易。經六百年,形成了世代為官的門閥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六百年興盛的皇朝已聞見了腐朽的氣味。

而寒門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門下,或為客卿,或為門生,由士族舉薦為官。若不行此道,要麼一生與仕途無緣,要麼棄筆從戎,身赴邊關,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兩個階級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級極嚴。

少年們雖不識暮青身上的緯錦,卻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貴,行路時便紛紛離她遠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無人與她結伴,她反倒覺得清凈,便這麼一路隨著隊伍到了新軍營的駐紮處。

百里行路,到了軍營時已是夜深。新軍駐紮在岷山下,營帳燈火繁星般鋪開在眼前,那一番延綿壯闊之景令人心驚,一眼望不到頭,只覺有數萬之眾!

送暮青等人前來的是名小校,並不魁梧,卻很結實,膚色被西北的風颳得黑黢黢的,笑起來眼睛很亮,「兩月不到,新軍就征報了近五萬之眾,江南也有不少好兒郎哩!」

他將牌令遞給牙門守將,帶著眾人入了軍營。

新軍營夜裡喧鬧得緊,全無鐵軍之相。小校領著眾人來到一處軍帳前領軍服,每人兩套,外加兩雙鞋子。發軍服的那小將大抵是發多了,練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碼,沒耗多少工夫,百來人的衣衫鞋子便都發完了。

安排編製時更簡單,五人一伍,隨便將人撥豆子似的撥在一起,分了營帳,便趕人入帳歇息了。

暮青入帳前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頭見那小校對她笑著眨眼,她便停了腳步,留在了帳外。

「臨行前魯將軍不讓咱照顧你,軍中不認人,只認拳頭,魯將軍若照顧著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別怪他,入了這軍營,你得靠自個兒。」那小校小聲道。

暮青聞言點了點頭,帳外燈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說西北軍是血性男兒,果真不假。

「謝將軍指點。」她道。

那小校被稱作將軍,頓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竟有些紅,「可別叫我將軍,魯將軍若知道了,該踢我屁股說我裝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淺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練,西北戰事緊,新軍到了西北要上戰場,路上會邊行軍邊操練。魯將軍說得沒錯,你這身板是得好好練練,不然上了戰場砍胡人腦袋,怕你這細胳膊都揮不動長刀。路上用點心,早日累了軍功,大家服了你,咱們說話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賭贏了魯大,尚未露出別的本事,這小校便認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這般率真,不含爾虞我詐,彷彿讓她在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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