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唐宗伯一起走過來的,還有玄門已經為師的幾名仁字輩弟子。他們大多人到中年,面對恩怨,並沒有年輕弟子那般衝動。
但,也並不是所有年輕弟子都沖了上去。
還有一人沒動——溫燁。
十三歲的男孩,比當初香港游輪上初見時的樣子長高了大半個頭,但他依舊是玄門年紀最小的弟子,此刻站在張中先身後,跟著他師父海若一起走過來,儘管在人堆里,但面對那些在通密面前轉過身來的弟子,還是讓他顯得異常顯眼。
但溫燁的目光從走過來,便一直盯著前方地上。
前方,弟子們讓開的道路上,通密趴在地上,頭臉血肉模糊,斷臂和背上的刀傷里冒出的血染紅了前院的地。溫燁的目光落上去,月色照在他肩頭,卻照不見他低埋的臉。
他從唐宗伯身後走了過去,直直走到通密身旁,把趴在地上的他給翻過來,蹲下了身子,「喂,醒醒。」
男孩聲音冷淡,淡得聽不出情緒。
通密只有一息尚存,這時哪裡還聽得見溫燁的聲音?
「喂,醒醒。」溫燁蹲在通密身旁,重複這句話,卻突然讓人覺得心裡發堵。
然而,通密還是一動不動,毫無反應。
弟子們看看坐著輪椅一言不發的唐宗伯,又看看蹲在地上的溫燁。唐宗伯搖著輪椅上前,俯下身子,掌心能看得見元氣波動,隨即看他將掌心按在了通密的丹田上。
弟子們震驚地看著他,老人直起身來往後退了退。片刻後,通密血肉模糊的臉上,一雙恍惚的眼慢慢睜開。
弟子們見通密又醒了過來,竟是沒死乾淨,都有些緊張。但想想他鼎盛的時候,師叔祖都能將他逼至如此重傷,此時他若再想興起什麼風浪來,只怕很難。因此,弟子們警戒著,但卻沒有把溫燁拉開,只是稍稍往唐宗伯和溫燁身旁站得緊了些。
「喂,我師父怎麼死的,屍骨在哪裡。」溫燁蹲在通密身旁,看著他恍惚的眼,聲音依舊淡得聽不出情緒。
通密兩眼發直,直直望著夜空,眼底血絲密布,竟也像是死不瞑目的人。但他聽了溫燁的話,半晌,眼珠子還是動了動。他慢悠悠地轉動了下眼珠,看向了溫燁。
「我師父的屍骨在哪裡。」溫燁耐著性子又問。
通密卻看著溫燁,眼裡漸漸有了三分神采,但他的嘴角卻輕輕扯起來,臉上化掉的皮肉都在淌血,看著猙獰可怖。他身子一顫,嘴裡咳出血沫來,但看起來並不是想說話,而是在笑。
溫燁蹲在地上,身子似乎震了震,一直平靜的聲音終於有些發沉,沉里微抖,「六年前,新加坡,餘九志和你們串通,殺了我師父!他死在哪裡,屍骨在哪裡!」
通密的眼神里有種快意和嘲諷的神色,他一生殺人無數,死在他手上的人死在哪裡的都有,哪裡記得這麼多?
他的眼神惹怒了玄門的弟子,「混賬!你這是什麼眼神!」
幾名弟子壓不住火氣,忍不住上前。溫燁卻一隻手一攔,低頭怒喝,「別把他打死了!」
他頭低著,沒人看得清他的臉色,弟子們都是一愣。
溫燁卻忽然自己一拳揮了下去!這一拳沒打到通密臉上,而是打在他臉旁,沉悶的一聲,地上鋪著的青磚霎時全裂,月色里隱約可見血水滲了下去,「說!我師父的屍骨在哪裡!或者,誰知道!」
通密還是扯著嘴角,一副猙獰似鬼的笑容。
「我師父在哪裡!」溫燁又是一喝,這回是一拳打在了通密臉上!通密的整個身子都是一顫,本就腐了皮肉的臉上血花四濺。
通密嘴裡噴出血來,噴完嘴角還是扯著。
「砰!」溫燁又是一拳,「我師父在哪裡!」
這回一拳砸在通密的鼻樑上,死靜里聽見輕微的一聲「咔嚓」。通密眼白一翻,氣息一停,卻仍是不答。
「砰!」
「在哪裡!」
「砰!砰!砰!」
「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院子里,除了拳聲砰砰,便是男孩歇斯底里的聲音,沉悶,嘶吼,微帶著的哭腔。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他也始終沒有得到回答。等弟子們紅著眼把溫燁拉開的時候,通密的臉已經癟了,整張臉凹進去一個男孩拳頭那麼大的洞。
通密已經死了。
院子里又是良久的沉默,只能聽見男孩憋悶壓抑的哭腔。
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溫燁從小無父無母,跟著他師父長大,在他心目中,師父就是父親。如今,師父客死他鄉多年,屍骨都尋不著,報了仇卻還是無法屍骨還鄉。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安慰溫燁。原本,殺了通密和來京的降頭師一行,玄門可謂大勝,但是此刻所有人都無法歡呼,死去的阿覃還躺在地上,十三歲的男孩還在肩膀顫抖。
秋風過,叫人心底悶得說不出的滋味。
但該善後的事,總要善後。
衣妮還在昏迷,被弟子們從客廳里抬出來安置去車上。夏芍今夜出力最重,此刻疲憊,徐天胤擔下處理通密屍體的事。至於那血嬰,唐宗伯決定作法超度,作超度冊,將小女孩兒的骨灰帶回香港,供在香火旺盛的佛寺,日日由高僧誦經,願冤魂能得以超脫再世。
只是當弟子們去搬動血嬰屍身的時候,才發現金甲人撤了,龍鱗的煞氣卻仍縛著她。夏芍將煞氣收回,卻沒想到,龍鱗一入鞘,兩名弟子上前剛要去搬動那小女孩,那小女孩兒卻忽然張開了嘴!
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凄厲叫聲,張嘴便撲咬向一名弟子!
那弟子大驚,驚得都忘了動——這血嬰已被金甲人釘住了天靈和心口,腦袋和心口都腐去了大半,光看著都瘮得慌,怎麼可能還沒死?!
那弟子先是一驚,後心裡湧出絕望來,腦海里是阿覃倒下時的臉,覺得自己今晚也要交代在這裡了……
卻在這時,一道金光打來,伴隨著男孩一聲怒喝:「縛!」
拂塵帶著道金光打在血嬰的腦袋上,這次那血嬰的嘴閉上,直挺挺倒了下去。
四周一片靜寂。
那被救了的弟子還沒回過神來,其餘弟子卻震驚地看向溫燁。連唐宗伯和張中先也目光有些驚異,溫燁的師父海若張著嘴,和她平日里溫和慈愛的模樣大為不符。
夏芍早就從徐天胤懷裡直起身來,她因為疲倦,一直離得比較遠,站在最外圍,那血嬰叫起來咬人的時候其實只是眨眼的工夫,溫燁離得最近,但誰也沒想到他出手會比任何人都快。
這也倒罷了,任誰都看得清楚,那道金光是用拂塵揮出去的,那是元氣所化的金吉之氣——能做到這程度的,只有鍊氣化神的境界。
而今晚之前,甚至是在剛才,溫燁還是煉精化氣的境界。
什麼時候提升的?
連唐宗伯、夏芍和徐天胤都沒發現!
夏芍望著溫燁的背影,在弟子們還在震驚的時候,她已蹙起了眉頭。她有天眼在,自然看得出這小子身上元氣流動極為混亂,而他也確實身子晃了兩晃,接著噗地一口血噴了出來!
「小燁子?」在海若還在驚喊的時候,夏芍一個箭步沖了過去!
徐天胤卻比她更早一步到,接手把溫燁扶住。夏芍在旁邊心裡一暖,她今晚畫符隔壁都酸了,此時確實抬不起來,任何時候,這男人總是如此細心。
但她現在並沒有時間感動這些,溫燁的情況看起來有些像是急火攻心,換句話說,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奏。
唐宗伯過來,把著他的脈看了看,掌心雄渾的氣勁往溫燁丹田覆了一會兒,直到溫燁慘白的臉色有些好轉,老人才嘆了嘆,道:「這孩子,提升也敢這麼亂來。」
弟子們聞言,神色不由動容。
溫燁的修為本就在煉精化氣的頂層,以他的天賦,會提升到鍊氣化神這點沒人懷疑過。只是任何時候,提升都需要契機。今晚許不是那個契機,只是他看見同門有險,急怒之下,強行衝破,打出那一道符來,身體卻不是正常狀態下的自然提升,一時受不了突然提升,這次致使元氣走岔了路,遭到了反噬。
「帶他回去好好休養。」唐宗伯道,「來的時候那枚老參也帶來了,再給他用用。」
帶著那根野山參來京是唐宗伯怕這次有弟子重傷,這是補養元氣、吊命的東西,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海若在一旁不知是該喜還是該哭,心疼地把溫燁接過來,和弟子們一起把他也抱去了車上。
弟子們最後才搬動的通密的屍身,但在搬動的時候,又聽驚呼聲。
「怎麼了?」弟子們今晚被突如其來的事給驚得有些草木皆兵,一聽這聲驚呼,手中都拿出了符來,就差一個轉身就射出去。但轉身的時候卻見那名弟子一點事也沒有,只是盯著通密身體一側,臉色憤怒。
眾人齊聚過去,打眼一看,這才看見通密那隻完好的手旁,不知什麼時候用他自己的血畫了個詭異的符,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