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遼闊的大地 第八二四章 焚風(四)

「快快快……」

「當心……」

「莫擋住了傷員……」

「讓開!讓開——」

亂糟糟的聲音彙集在一塊兒,城門處湧入的士兵堵塞了道路,各種氣息瀰漫開來,硝煙的味道、焦臭的氣息、血腥的氣息……在人們的呼喊、傷兵的呻吟、負傷戰馬的嘶鳴中繪出名為戰爭的畫面來。

一隊穿著明黃衣甲的近衛士兵從城牆上下來,加入到疏導道路與人流的工作中去,道路一側,樓舒婉正快步地繞上城牆,自城頭朝外望去,潰兵自山間一路延綿而回。

「叫運糧的車隊掉頭,自西南門出,這邊暫時不能走了。」

「往西南走需得繞上好一段……」隨行的官員道。

「那就繞一段。」

「是。」

官員接了命令離開,下了城牆,匯入那片混亂的人群里。樓舒婉也朝著下頭走,身邊有親信的衛士,史進亦一路跟隨。走下城牆的過程里,樓舒婉又迅速地發了兩道命令,一是控制住城內的潰兵在固定的地方休整,不許擴散至全城,二是希望在外頭的於玉麟所部能夠截斷潰兵之後的追兵。

晉地分家之後,以廖義仁為首的諸多大族勢力投靠女真,在歸順女真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盡起麾下之兵,朝於玉麟、樓舒婉等不肯歸降的勢力殺來,原本能夠興兵百萬有餘的晉王勢力,首先面對的便是內訌的境況,而在第一線的漢兵身後,宗翰、希尹舉兵一路推來,排山倒海地壓向威勝。

威勝以北依地利而築的五道防線,如今已經破了四道,於玉麟在外征戰,樓舒婉於威勝一面穩定人心內政,一面遷走軍民物資,而每一日傳來的消息,都是戰敗的訊息與人們死去的噩耗,重傷兵營每日運出的屍首堆積如山,血腥的氣息即便在巍峨的天極宮中,都變得清晰可聞。

「……西面梓河有一段,去年橋塌了,春汛之時,馬車不易行。讓李護一帶浮橋隊過去,遇水搭橋,三天的時間,這隊糧食一定要送到,必須趕回來送第二批……另外,通知何易……」

隊伍正自街邊穿過,旁邊是前行的潰兵群,穿一襲黑衣的女人說到這裡,忽然愣了愣,隨後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側前方走去,這令得潰兵的隊伍稍稍頓了頓,有人識得她的身份,一時間有些惶恐。女人走到一列擔架前,辨認著擔架之上那滿臉鮮血的面孔。

擔架上的男人閉著眼睛、氣息微弱,也不止是暈過去了還是太過虛弱,他的嘴唇微微地張著,因痛苦而顫抖,樓舒婉掀開蓋在他身上的染血的白布,看到他雙膝之下的狀況時,目光微微顫了顫,然後將白布掩上。

「……斷了雙腿,說不定還能活,樓大人……」

史進從一旁靠過來,低聲朝她示意隊伍後方引速度減緩而引起的騷亂,樓舒婉點點頭,朝著後方退去,滾滾的人流向前,不一會兒,將擔架上的男人推向了視野看不見的遠方。身邊有親信問道:「大人,要我去問問此人被送到哪裡嗎?」

樓舒婉怔了怔,下意識的點頭,隨後又搖頭:「不……算了……只是認識……」

認識,但不親切,或許也並不重要。

擔架上的中年男人叫做曾予懷,去年開戰之前曾在那滿是燈籠花的院子里向她表白的古腐學究,與女真人開戰了,他上了戰場。樓舒婉不曾關注於他,想來他這樣的人會在某支軍隊里擔任書文吏員,有時候想想,或許這迂腐學究在某個地方忽然死去了,她也不會知道,這就是戰爭。

她沒想過這曾予懷會在如此的戰亂之中活到了今天,也從不曾想過,她與他之間,還會有這樣的驚鴻一瞥。擔架之上,那曾予懷的雙腿齊膝而斷,隨後被這滾滾向前的人流淹沒下去。

就如同被這戰爭大潮猛然吞沒的無數人一樣……

她握緊雙拳,過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咽下了籠罩全身的窒息感,舉步往前。

「……通知……通知何易,文殊閣那邊,我沒時間去了,其中的藏書,今晚必須給我全部裝上車,器玩可以晚幾天運到天極宮。藏書今夜未出門,我以軍法處理了他……」

這一路前行,隨後又是馬車,回到天極宮時,一隊隊車馬正從側門往宮城裡過去,這些車馬之上,一部分裝的是這些年來晉地搜集的珍奇器玩,一部分裝的是火油、樹木等物,宮中內官過來稟報部分大臣求見的事情,樓舒婉聽過名字之後,不再理會。

她與史進等人登上天極宮的城牆,天空之中夕陽正墜下,城池內外的紛亂映入眼帘。火油與器玩往宮內去,斷腿的曾予懷此時已不知去了哪裡,城池內許許多多的人想要逃出去,卻也有人仍舊在城外新墾的土地上翻地、耕種,期待著這場無明的業火總會放一些人以活路。

城牆之下,有人吵吵嚷嚷著過來了。是先前來求見的老官員,他們德高望重,一路登牆,到了樓舒婉面前,開始與樓舒婉陳述那些珍稀器玩的重要性與珍貴性。

「……我將它們運入宮中,只是為了好好地保護起它們。這些器物,只是虎王往日里搜集,諸位家中的珍寶,我可是秋毫無犯。諸位大人不必擔心……」

樓舒婉拿出公式化的言辭來回答了眾人,眾人卻並不買賬,有的當場出言揭穿了樓舒婉的謊言,又有的苦口婆心地敘述這些器玩的珍貴,勸說樓舒婉拿出部分運力來,將它們運走便是。樓舒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諸位老大人皆德高望重,學識淵博,可知越王勾踐與吳王闔廬的故事?」

她身體疲憊,扶著城牆,微微頓了頓,雙目中的眼神卻是清冽。

「太史公一章有載:『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於槜李。』意思不用我說了吧?」

她說起這故事,眾人神情微微遲疑。對於故事的意思,在場自然都是明白的,這是越王勾踐繼位後的第一戰,吳王闔廬聽說越王允常去世,興兵討伐勾踐,勾踐選出一隊死士,開戰之前,死士出列,當著吳兵的面前全數拔劍自刎,吳兵見越人這般不要命,士氣為之奪,終於大敗,吳王闔廬亦是在此戰重傷身死。

落下的夕陽彤紅,巨大的晚霞彷彿在焚燒整片天際,城頭上單手扶牆的黑衣女子身形既單薄卻又堅定,晚風吹動了她的衣袂與裙擺,但在這衣裙的身體,此時看來,竟如鋼鐵一般,頂天立地,無法動搖。

她看著一眾大臣,眾人都沉默了一陣。

「宗翰若來,我一片瓦也不會給他留下……你們中有人可以告訴他。」

眾人互望一眼,悚然而驚。隨後紛紛開始表態自己的抗金決心。

城牆下,器玩與引火物去往宮內,運往宮外、城外的,只有武器與糧食。

城頭上的這陣交涉,自然是不歡而散了,眾人離開宮城,在聽過樓舒婉的態度後,感覺不快的其實也只是少數。宮城內,樓舒婉回到房間里,與內官詢問了展五的去處,得知對方此時不在城內後,她也未再細問:「祝彪將軍領的黑旗,到哪裡了?」

「方才的消息,昨日夜裡,已至大名府。」

「……」樓舒婉沉默許久,一直安靜到房間里幾乎要發出嗡嗡嗡的細碎聲響,才點了點頭:「……哦。」

晚霞從天際橫掃過去,一切終將被這狂潮所噬。

這年五月,當宗翰率領的軍隊叩開威勝的城門時,整座城池在熊熊大火中燒了三天,付之一炬。一如樓舒婉所說的,連一片瓦都未給女真人留下。

西南的四月,晚春的天氣開始變得晴朗起來,成都平原上,春耕早已結束。

卓永青擔任著第五軍與總參謀部之間的聯絡官,暫居於陳村。

二月間他與嘉定的跛女何秀定下了親事,雖說是定親,但整個過程,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塗,男方這邊,是由候五、渠慶等兄長出面全權操辦的,女方那邊,當初對他極有意見的姐姐何英卻也成了這門親事堅定的促成者——這或許是考慮到妹妹內向而跛腳,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的緣故。

雖然事情大多由他人操辦,但對於這場親事的點頭,卓永青本人自然經過了深思熟慮。定親的儀式有寧先生親自出面主持,算是極有面子的事情。

不過,定親之後,卓永青便被姐姐何英當成了勞力使用,叫喚著他幫忙春耕、種地,不再客氣。儘管如此,這位當姐姐的卻也並不懶惰,卓永青下地插秧時,她也下地插秧,耕作的速度甚至不必卓永青這年富力強的小夥子慢,這等事情令卓永青刮目相看。而兩人勞作之事,妹妹何秀便往往在田間看著,為兩人帶來飯食、飲水。這樣的勞作雖然繁忙,許多時候,卻也能讓卓永青感覺到內心的平靜。

陳村內部的氣氛,卻並不輕鬆。

華夏軍管理體系的擴大,是在為第五軍的開撥出征做準備,在相隔數千里外黃河北面、又或是徐州附近,大戰已經連番而起。參謀部的眾人雖然無法北上,但每日里,天下的訊息歸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