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遼闊的大地 第七三四章 天地不仁 萬物有靈(下)

下午的日光從天際落下,龐大的身軀捲起了風聲,袈裟袍袖在空中兜起的,是如渦旋般的罡風,在猝然的交鋒中,砸出轟然聲響。

在這一刻,人們口中的佛王收斂了善意,如金剛怒目,奔突往前,凌厲的殺意與凜冽的氣勢,看起來足可碾碎眼前的一切敵人,尤其是在常年習武的綠林人眼中,將自己代入到這攝人心魄的揮拳中時,足以讓人膽戰心寒。不光是拳腳,在場的多數人恐怕只是觸及林宗吾的身體,都有可能被撞得五臟俱裂。

而在這一瞬間,武場對面的八臂龍王,展露出的亦是令人心寒的戰神之姿。那聲平靜的「好」字還在回蕩,兩道身影陡然間拉近。武場中央,沉重的八角混銅棍揚起在天空中,奮起千鈞棒!

林宗吾的雙手猶如抓握住了整片大地,揮砸而來。

那轟的一聲響起時,令人頭皮都為之發麻。

武道巔峰全力施為時的恐怖力量,即便是在場的大部分武者,都不曾見過,甚至於習武一生,都難以想像,也是在這一刻,出現在他們眼前。

兵器在這種層次的對決里,已經不再重要,林宗吾的身形奔突飛躍,拳腳踢、砸之間力道似有千鈞,袍袖亦兜起罡風,面對著史進那在戰陣間殺人無數的混銅棒,竟沒有絲毫的示弱。他那龐大的身形原本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武器,面對著銅棒,轉眼間砸打欺近,要與史進變成貼身對轟。而在接觸的瞬間,兩人身形繞圈疾走,史進棒舞如雷,在旋走之中劈頭蓋臉地砸過去,而他的攻勢也並不只靠武器,一旦林宗吾欺近,他以肘對拳,以腿對腿,面對林宗吾的巨力,也沒有絲毫的示弱。

塵埃飛旋,地面上石塊在踩踏中破裂,又濺起來飛出去。除了這打鬥之聲,周圍一時間安靜得令人窒息,如果有十年前見過呂梁山一戰的旁觀者,或許就能發現,林宗吾此時的攻勢如大江,如海潮,澎湃厚重,連綿不絕。

他的袍袖兜起罡風,身形揮砸中,一拳一招推起下一拳下一招,近乎不絕不盡。江湖之上武藝中原有長江三疊浪這種效法自然的武藝,順大勢而攻,猶如大河巨浪,將威力推至最高。然而林宗吾的武藝已經完全凌駕於這概念之上,十年前,紅提領悟太極的哲學入武道,她借力打力、卸力,將自身融入自然之中,順勢尋找每一個破綻,在戰陣中殺人於舉手投足,至比武時,林宗吾的力量再大,始終無法真正將力量打上她。而到得如今,或許是當初那一戰的啟發,他的力量,走向了屬於他的另一個方向。

操縱力量,掌控力量,如水流般的積蓄和爆發那巨大的力量。如漩渦海浪,又如大河決堤,千萬頃的洪流奔瀉,對著眼前的敵人,不留任何餘地的衝撞壓下。這是順應太極如水之後的至大破壞。

而面對著這樣的力量,雖然史進在兩人迴旋對轟之中往往屬於後退的那一個,卻沒有人認為他是處於下風,槍棒原本便是一寸長一寸強,在林宗吾排山倒海般的攻勢中,他穩穩地將兩人拉開在固定的距離里,棒影飛舞,同樣將足可裂地崩石的攻擊,不斷地攻向敵人。

如果說林宗吾的拳腳如大海汪洋,史進的攻擊便如千萬龍騰。鯉魚朔千里,逆流而化龍,巨龍有不屈的意志,在他的攻擊中,那千萬巨龍捨身衝上,要撞散敵人,又如同千萬雷鳴,轟擊那排山倒海的汪洋大潮,試圖將那千里巨浪硬生生地砸潰。

兩人的武藝皆已入道,走的又都是正面對撼的路子。在場千人縱然許多修為不夠,此時竟也能隱約看懂其中展露出來的昂然意志。

多年之前林宗吾便說要挑戰周侗,然而直到周侗殺身成仁,這樣的對決也未能實現。後來呂梁山一戰,觀眾不多,陸紅提的劍道,殺人只是為救人,務實之至,林宗吾雖然正面硬打,然而在陸紅提的劍道中始終憋屈。直至今日,這等對決出現在千百人前,令人心神激蕩,壯闊不已。林宗吾打得順暢,陡然間開口長嘯,這聲音猶如金剛梵音,渾厚高亢,直衝雲天,往武場四面八方擴散出去。

眾人都隱約明白這是註定名留青史的一戰,一時間,滿天的光華,都像是要聚集在這裡了。

……

寧毅看著這一切,手指輕輕敲打著欄杆,低聲說話,語氣在遠處那激昂的打鬥中,卻顯得平靜。猶如區隔於世界的另一端。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生活,兩個人如何,一家人,一村人,直至千萬人,如何去生活,釐定怎樣的規矩,用怎樣的律法,沿怎樣的習俗,能讓千萬人的太平更為長久。是一項最為複雜的計算。自有人類始,計算不斷進行,兩千年前,百家錚鳴,孔子的計算,最有代表性。」

「孔子的一生,追求仁、禮,在當時他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重用,其實從現在看過去,他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我認為,他首先很講道理。以德報怨何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使善惡有報的基本說法。在當時的社會,慕俠義,重複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正義很簡單。後世所稱的以德報怨,其實是鄉愿,而鄉愿,德之賊也。然而,單說他的講道理,並不能說明他的追求……」

「孔子的論語里,有子貢贖人、子路受牛的故事。魯國有律法,國人若是見到同胞在外淪為奴隸,將之贖回,會得到獎賞,子貢贖人,不要獎賞,而後與孔子說,被孔子罵了一頓,孔子說,這樣一來,別人就不會再到外面贖人了,子貢在實質上害了人。而子路見人溺水,對方送他一頭牛,子路欣然接下,孔子非常高興:國人往後必然會勇於救人。」

「而在這個故事之外,孔子又說,親親相隱,你的父親犯了罪,你要為他隱瞞。這個符不符合仁德呢?似乎不符合,受害者怎麼辦?孔子當時提孝道,我們以為孝重於一切,然而不妨回頭想想,當時的社會,地廣人稀國家鬆散,人要吃飯,要生活,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其實是家庭,那個時候,如果反著提,讓一切都秉承公道而行,家庭就會破裂。要維繫當時的生產力,親親相隱,是最務實的道理,別無他法。《論語》的許多故事和說法,圍繞幾個核心,卻並不統一。但如果我們靜下心來,只要一個統一的核心,我們會發現,孔子所說的道理,只為了真正在實質上維護當時社會的穩定和發展,這,是唯一的核心目標。在當時,他的說法,沒有一項是不切實際的。」

寧毅敲打欄杆的聲音單調而平緩,在這裡,話語微微頓了頓。

「春秋之後,國家的範圍擴大,漸漸發展,一個國家已經不是一城一地了。人們雖然拿起論語治天下,以直報怨卻慢慢地在淡化,子貢贖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時,國家的存在進一步增強,親親相隱也被限定了範圍,謀反謀逆不可隱。我們說,以德報怨真的合道理嗎?如果大家都說以德報怨,有一天你要報仇,豈不是會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實質意義上,國家越來越大,一個地方的人到另一個地方,你不了解旁邊的人,他說報仇,你如何查證?如果大家都性情剛直,以直報怨,社會反有可能過猶不及,在實質上崩潰。所以當國家有千萬之民,官員、執法又不可能時時到位時,弱化民眾的性情,成為實質上長久的道路。」

「春秋戰國,秦漢晉唐,至於如今,兩千年發展,儒家的代代改進,不斷修正,是為了禮嗎?是為了仁?德?其實都只是為了國家實質上的延續,人在實質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論及對與錯,承業,你說他們對還是不對呢?」

方承業蹙著眉頭,此時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寧毅看著武場上的打鬥:「兩千年了,億萬人生了又死,任何國家,區區兩百年的延續。論及對錯,承業,聖人論對錯的方法,與鄉愿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嘆了口氣:「世人皆願意相信對與錯的判定,普通人面對事情,問一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相信按對的做一定會好。譬如何時務農,我們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歸天意,簡單明白,對吧?」

寧毅笑了笑:「兩千年前,孔子與一群人——或許也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討論怎麼樣過日子,能過下去,能盡量過好。兩千年來,人們修修補補,到現在國家能延續兩百多年,我們能有當初武朝那樣的繁華,到終點了嗎?我們的終點是讓國家千秋百代,不斷延續,要尋找方法,讓每一代的人都能夠幸福,基於這個終點,我們尋求千萬人相處的方法,只能說,我們算出了一條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論對錯,我們是錯的。」

「孔子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他反覆思考,求真而務實,說出來,告訴別人。後世人修修補補,然而誰能說自己絕對正確呢?沒有人,但他們也在深思熟慮之後,推行了下去。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在這個深思熟慮中,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僥倖,他嚴肅認真地對待了人的習性,嚴肅認真地推演……反面如史進,他性格剛直、信兄弟、講義氣,可推心置腹,可向人託付性命,我既欣賞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內訌而垮。」

「什麼對,什麼錯,承業,我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