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遼闊的大地 第七三二章 中沖(下)

風在吹,陸安民走在城牆上,看著南面遠處傳來的微微光亮,夜色之中,想像著有多少人在那裡等待、承受煎熬。

他的心緒混亂,這一日之間,竟湧起萬念俱灰的念頭,但好在早已經歷過大的變亂,此時倒也不至於縱身一躍,從牆頭上下去。只是覺得黑夜中的澤州城,就像是囚牢。

這幾日時間裡的來回奔走,很難說其中有多少是因為李師師那日求情的原因。他已經歷許多,感受過妻離子散,早過了被美色迷惑的年紀。這些時日里真正驅使他出頭的,終究還是理智和最後剩下的文人仁心,只是未曾料到,會碰壁得如此嚴重。

這等亂世之中,任何勢力每一次大的運動,都是赤裸裸的權力鬥爭,都要包含權力的上升與下降——這才是最直觀的東西。但由於秩序的失去,此時的權力鬥爭,也早變得簡單而粗暴,不僅如此,簡單粗暴的背後,是更加快捷的見效,權力一上手,只要能夠使喚得動人,無論金銀、女人、富貴榮華,都將在一兩天內迅速實現。早已不像武朝仍在時的盤根錯節,就算一人倒台,瘦死的駱駝也能比馬大。

軍隊在這裡,有著天然的優勢。只要拔刀出鞘,知州又如何?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白日里的一巴掌,打掉了他苦苦積累的權威,也將讓那些依附於他的人,迅速地離開找出路。在這樣的時局、孫琪的默許之下,想要反抗是很難的——甚至於根本沒有可能,對方不介意殺人。陸安民能看到這些,便只能把牙齒和血吞下,只是心中的憤懣和無奈,則更多的堆積起來了而已。

對付黑旗、清理內患,可殺錯,決不放過……說得漂亮,實際上,誰不是在攬自己的權力!孫琪接管了澤州,往後澤州便要成為他手下的勢力。虎王朝堂幾撥人:文臣、皇親、武將。除了有文臣痕迹的一撥人苦苦地經營民生,其他兩撥,又有誰懂治地安民的?

這幾年來,虎王周圍的皇親國戚,幾乎是肆無忌憚地劃地而居,過著將周圍所有東西都看作私產,隨意掠奪打殺的好日子。看見了好東西就搶,看見了合眼的姑娘擄回府中都是常事,有格外殘暴的將治下縣城玩得十室九空,實在沒人了跑到其他地方探望,要各處大臣孝敬的,也不是什麼奇事。

而手有重兵的武將,只知掠奪圈地不知治理的,也都是常態。孫琪參與過早些年對小蒼河的征伐,軍隊被黑旗打得鬼哭狼嚎,自己在逃跑的混亂中還被對方士兵砍了一隻耳朵,從此對黑旗成員格外殘暴,死在他手中或是黑旗或疑似黑旗成員者不在少數,皆死得苦不堪言。

在這兩年風聲鶴唳到處都可能是黑旗姦細的風聲里,他反倒因此而受重用,從此一路升遷。這次澤州以孫琪為主,他手段嚴厲狠辣,私下裡卻又何嘗不是在大肆牟取私利。養兵要錢糧,有了兵,就能滾出更多的錢糧來,幾年來的軍隊大都如此運作。然而陸安民經營數年,稻子這樣不顧後果的一割,澤州城,便難復舊觀了。

眼下死一批人,可能平民還不太反應得過來。這一批上層士紳死了之後,城裡的運作要出大問題,權力的空缺將導致大打出手,再死一批,到時候習慣了刀兵的澤州便是武力說話,混混橫行。整個澤州城,也就真的要亂起來、垮下去了。

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此時的澤州城於他而言,猶如囚牢,看著這一切,已經無能為力。不過,當看見昏暗中城牆上出現的那道身影時,陸安民還是在心中苦澀地笑了一下。

「知州大人。」

「這麼幾年不見,你還真是……神通廣大了。」

「便是在京城時,師師找些關係,也能在夜裡上城牆一趟的。陸大人,您這幾日奔走,實在不易,您儘力了,不要再……」

「不要再什麼?呵,我不是為了你們,你們不是唯一關心這城中子民的人,你們……呵,我說錯了,你們其實也不關心這城中子民,我才是唯一關心的人……師師姑娘,你來安慰我,又是想從我這裡知道些什麼?」

看著前方披著薄斗篷,在昏暗中出現的女子,陸安民一時間心情激蕩,語帶諷刺。只見師師微微低了頭,眼中閃過一絲歉意:「我……嗯……只是來謝過陸知州的……」

她說完這句,與陸安民並排而站,扭頭望向城外。陸安民笑了一句:「哈,你總不會是以為本官要跳城牆,上來阻攔我的。」

師師微微低頭,並不再說話,陸安民神情苦澀,心緒極亂,過得片刻,卻在這安靜中緩緩平息下來。他也不知道這女子過來是要利用自己還是真為了阻止自己跳城樓,但或許兩者都有——隱隱的,他心中卻願意相信這一點。

遠處的山和微光影影綽綽,吹來的風就像是山在遠處的說話。不知什麼時候,陸安民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是我失態了,我只是……君子遠庖廚,聞其聲,不忍見其死。有些事情就算看得懂,終究心有惻隱,家破人亡,這次很多人,可能還反應不過來,便要家破人亡了……」

「陸知州,您已儘力了。」

「儘力……對著那些當兵的,我沒力氣,盡的什麼力……」他頓了頓,平靜說道,「李姑娘,你坦白說,今日過來,有沒有存利用我的心思?早幾日呢?」

這句話說出來,場面安靜下來,師師在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有的。」

陸安民笑著望向城牆外:「好受嗎?」

「多數時間不好受。」師師回答,過得片刻,補充道,「晚上做夢,都不好受。」

「那……你是什麼時候加入他們的?」陸安民看著她,斟酌片刻,「我說的那位,他真的還活著嗎?」

師師那邊,安靜了許久,看著山風呼嘯而來,又呼嘯地吹向遠方,城牆遠處,似乎隱隱有人說話,她才低聲地開了口:「景翰十四年,那人殺掉了皇帝,他決定殺皇帝時,我不知道,世人皆以為我跟他有關係,其實言過其實,這有一些,是我的錯……」

輕柔的語聲,在風裡浸著:「我當時在礬樓之中做那等事情,說是花魁,其實無非是陪人說話給人看的行當,說風光也風光,其實有的東西不多……那時有幾位兒時相識的朋友,於我而言,自不一般,其實也是我心中盼著,這真是不一般的關係。」

「寧立恆是這其中之一,他是最不尋常之人,我一開始反倒不清楚。我那幾位好友,多是京城小吏、落魄書生,李師師既然是京城花魁,又是這般不尋常的好友,偶爾與他們相聚,自然也能幫到他們些許……我心中存了功利的心思,如今想來,反倒並不純粹。如今想來,那終究是我年輕無知,太過自大了。」

「至於立恆,他從來不需我的名聲,只是我既然開口相邀,他偶爾便也去。一來二往,我將這關係做給了別人看,實際上我於他而言,卻未必是個多特別的人。」

昏暗中,陸安民蹙眉傾聽,沉默不語。

「……到他要殺皇帝的關口,安排著要將一些有干係的人帶走,他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知道他行事之後,我必被牽連,因此才將我計算在內。弒君那日,我也是被強行帶離礬樓,後來與他一道到了西北小蒼河,住了一段時間。」

「我那時早習慣了以言語動人,他殺景翰帝,乃是因為右相府的事情,這些事情,如今在中原也早已不是禁忌。右相一系當初忠貞為國、拳拳之心可鑒,景翰帝倒行逆施,我也心中憤慨,但總想著,不見得這樣你就能殺皇帝、要造反。如此衝冠一怒,你又能做到什麼?我與他辯論爭執,不過,他也毫不相讓。」

師師面上流露出複雜而緬懷的笑容,隨即才一閃而逝。

「其實,以他的性情,能行這種事情,心中早已將各種情由想過無數遍,哪裡是我這等整日浸淫風花雪月的膚淺女子可以辯倒的。這是他心中大事,不會對一女子讓步,我勸說無果,便離了小蒼河,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大理,後來,帶發出家。」

她話語說得平靜,陸安民的情緒,其實也已經安靜下來,此時道:「你選了出家,未必沒有他的原因吧?」

「或許有吧。」師師笑了笑,「舉凡女子,仰慕英雄豪傑,人之常情,似我這等在礬樓中浸淫長大的,也算是多見了別人口中的人中龍鳳。然而,除卻弒君,寧立恆所行諸事,當是最合英雄二字的評價了。我……與他並無親密之情,只是偶爾想及,他乃是我的好友,我卻既不能幫他,亦不能勸,便只好去到廟中,為他誦經祈福,贖去罪孽。有了這樣的心思,也像是……像是我們真有些說不得的關係了。」

「所以……你終究還是選擇了幫他。因為他確是英雄。」

師師搖了搖頭,眼中湧起濃濃的苦澀和悲凄,她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言語猶如夢囈:「後來西北大戰,女真亦南下,靖平之恥,他在西北對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蒼河大戰,我在大理,亦被震動……天下傾覆,汴梁百萬人,以一個騙子守城,中原一敗塗地。誰又做到過他這等事情,以西北貧瘠數城,抗天下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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