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遼闊的大地 第七三一章 中沖(上)

山雨欲來。

澤州城附近石濱峽村,村民們在打穀場上聚集,看著士兵進去了山坡上的大宅子,喧鬧的聲音一時未歇,那是大地主的妻子在哭喊了。

「……你們這是攀誣好人……你們這是攀誣——」

「……沈家沈凌於私塾之中為黑旗逆匪張目,私藏禁書,分明與逆匪有涉!這一家皆是嫌疑之人,將他們悉數抓了,問清楚再說——」

軍隊的行動,引起大規模的哭喊,幾日以來,在澤州附近已經不是第一起類似事件。打穀場上的村民惴惴不安,不過,牽涉的是大戶,一時之間,倒也沒有引起過多的恐慌。

「澤州時局不平!歹人聚集,最近幾日,恐會鬧事,諸位鄉黨不要怕,我等抓人除逆,只為穩定時勢。近幾日或有大事,對諸位生活造成不便,但孫將軍向諸位保證,只待逆賊王獅童授首,這局勢自會太平下來!」

負責宣傳的士兵在打穀場前方大聲地說話,隨後又例舉了沈家的罪證。沈家的公子沈凌原本在村中負責鄉學私塾,愛談些時政,偶爾說幾句黑旗軍的好話,鄉民聽了覺得也不足為怪,但最近這段時間,澤州的平靜為餓鬼所打破,餓鬼勢力據說又與黑旗有關係,士兵抓捕黑旗的行動,眾人倒因此接受下來。雖然平日對沈凌或有好感,但誰讓你通逆匪呢。

村民的心理終究樸素,打女真歸打女真,但自己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黑旗軍要把火燒到這邊,那自然就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了。

士兵押著沈氏一家人,一路推推搡搡地往澤州城去。村民們看著這一幕,倒是沒有人會意識到,他們可能回不來了。

兩日後便是鬼王授首之時,只要過了兩日,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澤州的府衙之中,陸安民面色複雜焦躁地走過了長廊,跨下台階時,差一點便摔了一跤。

他手中拿著一卷宣紙卷宗,內心焦慮。一路走到孫琪辦公的正殿外,只見原是州府大堂的地方等待的官員眾多,有的是軍隊中的將領,有的是州府中的文職,吵吵嚷嚷的等待著大將軍的接見。眼見著陸安民過來,文職官員紛紛湧上,與他分說此時的澤州事務。

孫琪如今坐鎮州府,拿捏一切事態,卻是優先召進軍隊將領,州府中的文職便被攔在門外許久,手頭上許多緊急的事情,便不能得到處理,這中間,也有許多是要求查清錯案、為人求情的,往往這邊還未見到孫琪,那邊軍隊中人已經做了處理,或是押往大牢,或是已經在軍營附近開始用刑——這許多人,兩日之後,便是要處斬的。

武朝還控制中原時,諸多事務向來以文臣居首。陸安民牧守一地,此時已是當地最高的文官,然而一時間仍舊被攔在了大門外。他這幾日里來回奔走,遭到的冷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縱然形勢比人強,心中的憤懣也早已在積聚。過得一陣,眼見著幾撥將領先後進出,他霍然起身,陡然向前方走去,士兵想要攔他,被他一把推開。

「不要擋著我!本官還是澤州知州——便是要見虎王!也不致被如此輕視——」

大堂之中,孫琪正與幾名將領議事,耳聽得喧嘩傳來,停下了說話,冰冷了面孔。他身材高瘦,手臂長而有力,雙眼卻是狹長陰鷙,長期的軍旅生涯讓這位大將顯得極為危險,普通人不敢近前。看見陸安民的第一時間,他拍響了桌子。

「放肆!如今軍隊已動,此地便是中軍營帳!陸大人,你如此不知輕重!?」

「孫將軍,本官還未被解職,如今便是澤州官長。有要事見你,三番五次通報,到底你我是誰不知輕重!」

他眼中充血,幾日的煎熬中,也已被氣昏了頭腦,暫時忽略了眼下其實軍隊最大的事實。眼見他已不計後果,孫琪便也猛地一揮手:「你們下去!」人還沒走,望向陸安民:「陸大人,此次行事乃虎王親自下令,你只須配合於我,我不必對你交代太多!」

「然則,此次事件之後,澤州還要不要了!」

「陸安民,你知道如今本將所為何事!」

「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

「你以為本將等的是什麼人?七萬大軍!你以為就為了等城外那一萬將死之人!?」

「不必做到如此!」陸安民大聲強調一句,「那麼多人,他們九成以上都是無辜的!他們背後有親族有家人——家破人亡啊!」

「本將五萬軍隊便衝散了四十萬餓鬼!但如今在這澤州城是七萬人!陸!大!人!」孫琪的聲音壓過來,壓過了大堂外陰沉天色下的風吼,「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們等的是什麼人——」

陸安民怔怔地看他,隨後一字一頓:「家!破!人!亡!啊!」

「打仗十年了!家破人亡啊!」陸安民指著外頭,「多少人家破人亡,孫將軍,我知道你有手段,城外一萬流民你打的打壓的壓殺的殺,他們沒法反抗,城裡的人還覺得安心。我是個文職,可我知道,事情做完以後,澤州城是要垮的,是要亂的,十年了,好不容易有這樣一片地方,你要搞亂它。」

「你要做事我知道,你以為我不知輕重緩急,可不必做到這等程度。」陸安民揮著手,「少死些人、是可以少死些人的。你要斂財,你要拿權力,可做到這個地步,以後你也沒有東西可拿……」

「你說什麼!」孫琪砰的一聲,伸手砸在了桌子上,他目光盯緊了陸安民,如同噬人的眼鏡蛇,「你給我再說一遍,什麼叫做斂財!拿權力!」

陸安民說到那時,本身也已經有些後怕。他一時間鼓起勇氣面對孫琪,腦子也被沖昏了,卻將有些不能說的話也說了出來。只見孫琪伸出了手:

「九成無辜?你說無辜就無辜?你為他們擔保!保證他們不是黑旗人!?放走他們你負責,你負得起嗎!?我本以為跟你說了,你會明白,我七萬大軍在澤州嚴陣以待,你竟當成兒戲——我看你是昏了頭了。九成無辜?我出來時虎王就說了,對黑旗,寧可錯殺!決不放過!」

「哼!你這等人,也配做一州父母!你以為你只是區區小吏?與你一見,真是浪費本將心力。來人!帶他出去,再有敢在本將軍前鬧事的,格殺勿論!」

孫琪這話一說,他身邊副將便已帶人進來,架起陸安民雙臂便往外走。陸安民看著孫琪,終於忍不住掙扎道:「你們小題大做!孫將軍!你們——」

他此時已被拉到門口,掙扎之中,兩名士兵倒也不想傷他太甚,只是架著他的手讓他往外退,隨後,便聽得啪的一聲響,陸安民陡然間踉蹌飛退,滾倒在大堂外的地下。

這一聲突如其來,外頭不少人都看到了,反應不過來,附近廊苑都瞬間安靜下來。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就在方才,那軍中副將竟然一巴掌抽在了陸安民臉上,將他抽得幾乎是飛了出去。

陸安民這一瞬間也已經懵了,他倒在地下後坐起來,才感到了臉上火辣辣的痛,更為難堪的,恐怕還是周圍眾多人的圍觀。

在一切秩序崩潰的時候,這樣的事情,其實並不出奇。澤州附近當初也曾稍稍經歷和感受過那樣的時期,只是這幾年的太平,沖淡了眾人的記憶,唯有此時的這一巴掌,才讓人們重又記了起來。

即便是幾年以來中原最為穩定太平的地方,虎王田虎,曾經也只是造反的獵戶而已。這是亂世,不是武朝了……

陸安民坐在那裡,腦中轉的也不知是什麼念頭,只過得許久,才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屈辱和憤怒讓他渾身都在顫抖。但他沒有再回頭糾纏,在這片大地最亂的時候,再大的官員府邸,也曾被亂民衝進去過,即便是知州知府家的家眷,也曾被亂民輪姦至死,這又有什麼呢?這個國家的皇族也經歷了這樣的事情,那些被俘北上的女子,其中有皇后、貴妃、公主、大臣貴女……

其實一切都不曾改變……

副將返回大堂,孫琪看著那外頭,咬牙切齒地點了點:「他若能做事,就讓他做事!若然不能,摘了他的帽子——」

澤州城內,大部分的人們,情緒還算安定。他們只以為是要誅殺王獅童而引起的亂局,而孫琪對於城外局面的掌控,也讓平民們暫時的找到了太平的優越感。一些人因為家中被波及,來回奔走,在最初的日子裡,也並未得到大伙兒的同情——風口浪尖上,便不要添亂了,殺了王獅童,事情就好了。

城外的軍營、關卡,城內的街道、高牆,七萬的大軍嚴密把守著一切,同時在內部不斷肅清著可能的異黨,等待著那或許會來,或許不會出現的敵人。而事實上,如今虎王麾下的大多數城池,都已經陷入這般緊張的氛圍里,清洗已經展開,只是最為核心的,還是要斬殺王獅童的澤州與虎王坐鎮的威勝而已。

大牢之中,游鴻卓坐在草垛里,靜靜地感受著周圍的混亂、那些不斷增加的「獄友」,他對於接下來的事情,難有太多的推想,對於牢獄外的形勢,能夠知道的也不多。他只是還在心頭疑惑:之前那晚上,自己是否真是見到了趙先生,他為何又會變作大夫進到這牢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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