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老蒼河 第七一二章 凜鋒(六)

當西北由於黑旗軍的出兵陷入激烈的大戰中時,范弘濟才南下渡過黃河不久,正在為更為重要的事情奔走,暫時地將小蒼河的事情拋諸了腦後。

中原大地,戰火延燒,一場最大規模的動蕩,正由北往南,洶湧蔓延。

一次次數十萬人的對沖,百萬人的死去,千萬人的遷徙。其中的混亂與悲愴,難以用簡短的筆墨描述清楚。由雁門關往太原,再由太原至黃河,由黃河至徐州的中原大地上,女真的軍隊縱橫肆虐,他們點燃城池、擄去婦女、抓走奴隸、殺死俘虜。

許許多多的人死去了,失去家庭、親族的人流離四散,對於他們來說,在戰火中烙下的痕迹,因為親人突然逝去而在靈魂里留下的空白,可能此生都不會再消弭。

義軍的抵抗自周雍南下、宗澤去世後便開始變得無力,黃河兩岸一股股的勢力已開始臣服女真,而小規模的混亂正愈演愈烈。因不願臣服而躲入山中的鄉民、匪人,市井間的俠客、豪強,在所能觸及的地方無所不用其極地進行著反抗。

對落單的小股女真人的獵殺每一天都在發生,但每一天,也有更多的反抗者在這種激烈的衝突中被殺死。被女真人攻佔的城池附近往往十室九空,城牆上掛滿鬧事者的人頭,此時最有效率也最不費心的統治方法,還是屠殺。

這是屬於女真人的時代,對於他們而言,這是滄海橫流而顯出的英雄本色,他們的每一次衝鋒、每一次揮刀,都在證明著他們的力量。而曾經繁華鼎盛的半個武朝,整個中原大地,都在這樣的廝殺和踐踏中崩毀和剝落。

半年多的時間裡,被女真人叩開的城門已越來越多,臣服者越來越多。逃難的人群擁擠在女真人尚未顧及的道路上,每一天,都有人在飢餓、搶奪、廝殺中死去。

在這浩浩蕩蕩的大時代里,范弘濟也早已順應了這宏偉征伐中發生的一切。在小蒼河時,由於自身的任務,他曾短暫地為小蒼河的選擇感到意外,然而離開那裡之後,一路來到鄭州大營向完顏希尹回覆了任務,他便又被派到了招降史斌義軍的任務里,這是在整個中原浩大戰略中的一個小部分。

即便在完顏希尹面前曾完完全全盡量誠實地將小蒼河的見聞說過一遍,完顏希尹最終對那裡的看法也就是捧著那寧立恆的詩作搖頭晃腦:「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好詩!」他對於小蒼河這片地方並未輕視,然而在眼下的整個大戰局裡,也實在沒有過多關注的必要。

寧立恆固是人傑,此時女真的上位者,又有哪一個不是睥睨天下的豪雄。自年初開戰以來,宗翰、宗輔、宗弼、希尹、婁室、銀術可、辭不失、拔離速等人攻城略地、摧枯拉朽幾乎一刻不停。只是西北一地,有完顏婁室這樣的名將坐鎮,對上誰都算不得輕敵。而中原大地,大戰的鋒線正沖向徐州。

自東路軍攻陷應天,中路軍奪下汴梁後,整個中原的主幹已在沸騰的殺戮中趨於淪陷,如果女真人是為了佔地統治,這龐大的中原地區接下來將要花去女真大量的時間進行消化,而即便要繼續打,南下的兵線也已經被拉得越來越長。

重鎮徐州,已是由中原通往江南的門戶,在徐州以北,不少的地方女真人尚未平定和攻陷,各地的反抗也還在持續,人們估測著女真人暫時不會南下,然而東路軍中用兵激進的完顏宗弼,已經將軍隊的前鋒帶了過來,先是招降,而後對徐州展開了包圍和攻擊。

大量南下的難民被困在了徐州城中,等待著生與死的宣判。而知州王復在拒絕招降之後,一面派人南下求援,一面每日上城奔走,竭力抵抗著這支女真軍隊的進攻。

這並不猛烈的攻城,是女真人「搜山檢海」大戰略的開始,在金兀朮率軍攻徐州的同時,中路軍正派出大量如范弘濟一般的遊說者,竭力招降和穩固下後方的局勢,而大量在周圍攻城略地的女真軍隊,也已經如星火般的朝徐州涌過去了。

九月,銀術可抵達徐州,胸中有著火燒一般的情緒。同時,金兀朮的大軍對徐州真正展開了最為猛烈的攻勢,三日後,他率領大軍踏入鮮血累累的城防,刀鋒往這數十萬人聚集的城池中蔓延而入。

而在城外,銀術可率領麾下五千精騎,開始拔營南下,洶湧的鐵蹄以最快的速度撲向揚州方向。

搜山檢海捉周雍!

東路軍南下的目的,從一開始就不僅僅是為了打爛一個中原,他們要將敢於稱帝的每一個周家人都抓去北國。

同樣的九月,西北慶州,兩支軍隊的殊死搏殺已至於白熱化的狀態,在激烈的對抗和廝殺中,兩邊都已經是人困馬乏的狀態,但即便到了人困馬乏的狀態,兩邊的對抗與廝殺也已經變得越來越激烈。

九月初四晚,名為宣家坳的地區附近,始終死死咬住對方的兩支軍隊隔著並不算遠的距離,維持了短暫的平靜,即便是在這樣平靜的休息中,雙方也始終保持著隨時要向對方撲過去的狀態。團長孫業犧牲後的四團士兵在夜色下打磨著兵刃,預備在夜晚對女真人發起一次佯攻——佯攻變成真的進攻也無所謂,總之讓對方無法安心睡覺。此時,地面尚泥濘,星光如流水。

九月初四晚,宣家坳的廢村地窖里,一支二十餘人的小隊默默地等待著上方腳步的平靜,等待著空氣的漸漸稀薄,他們預備在附近女真士兵不多的時間朝對方發動一次突襲,然而空氣首先便支撐不住了。

這個夜晚,他們沖了出去,沖向附近首先看到的,地位最高的女真軍官。

那女真將領與他身邊的士兵也看到了他們。

衝突在一瞬間爆發!

卓永青以右手持刀,搖搖晃晃地出來。他的身上打滿繃帶,他的左手還在流血,口中泛著血沫,他近乎貪婪地吸了一口夜色中的空氣,星光溫柔地灑下來,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後的呼吸了。

「爹、娘,孩兒不孝……」痛感和疲累感又在湧上來,身上像是戴著千斤重壓,但這一刻,他只想背著那重量,奮力向前。

「沖——」

侯五與毛一山等人合起了盾牌,羅業沖向前方:「女真賤狗們!爺爺來了——」

刀盾相擊的聲音拔升至巔峰,一名女真衛士揮起重鎚,夜空中響起的像是鐵皮大鼓的聲音。火光在夜空中飛濺,刀光交錯,鮮血飆射,人的手臂飛起來了,人的身體飛起來了,短暫的時間裡,人影猛烈的交錯撲擊。

數十人影衝殺成一片。卓永青朝著一名女真士兵的刀鋒撲上去,甲胄的堅硬處擋住了對方的鋒芒。兩人翻滾在地,卓永青的刀剮開了對方的肚子。粘稠的腹腸洶湧而出,卓永青哈哈哈地笑出來,他試圖爬起來,然而摔倒在地,然後才真的站起來,踉蹌沖了兩步。前方,羅業、毛一山等人與那女真將領廝殺在一起,他看見那女真將領身材高大,偏瘦,手中大槍猛地一揮,將羅業、毛一山同時逼退。

正在旁邊與女真人廝殺的侯五被他一槍掃在腿上,整個人翻倒在地,周圍同伴衝上來了,羅業再度朝那女真將領衝過去,那將領一槍刺來,洞穿了羅業的肩膀,羅業大叫:「宰了他!」伸手便要用身體扣住長槍,對方槍鋒已經拔了出去,兩名衝上來的士兵一名被打飛,一名被直接刺穿了喉嚨。

那女真將領吼了一聲,聲音豪邁渾然,持槍殺了過來。羅業肩膀已經被刺穿,踉踉蹌蹌的要咬牙上前,毛一山持盾衝來,擋住了對方一槍,一名衝來的黑旗士兵被那大槍轟地砸在頭上,腦漿迸裂朝旁邊跌倒,卓永青正要揮刀上去,後方有同伴喊了一聲:「當心!」將他推開,卓永青倒在地上,回頭看時,方才將他推開的士兵已被那大槍刺穿了肚子,槍鋒從背後突出,乾脆利落地攪了一下。

血肉如同爆開一般地在空中飛灑。

夜色中的互殺,不斷地有人倒下,那女真將領一桿大槍揮舞,竟猶如夜色中的戰神,轉眼間將身邊的人砸飛、打倒、奪去性命。毛一山、羅業、渠慶等人奮勇而上,在這片刻之間,悍不畏死的搏殺也曾劈中他一刀,然而當的一聲直接被對方身上的鐵甲卸開了,人影與鮮血洶湧綻放。

卓永青在血腥氣里前沖,交錯的兵刃刀光中,那女真將領又將一名黑旗軍人刺死在地,卓永青只有右手能夠揮刀,他將長刀橫到了極致,衝進戰圈範圍,那女真將領猛地將目光望了過來,這目光之中,卓永青看到的是平靜而洶湧的殺意,那是長期在戰陣之上搏殺,殺死無數敵手後積累起來的巨大壓迫感。長槍若巨龍擺尾,轟然砸來,這一瞬間,卓永青倉促揮刀。

根本夠不到對方的長刀被扔了出去,他的腳下踩中了濕滑的血肉,往旁邊滑了一下,橫掃的鐵槍從他的頭頂飛過去,卓永青倒在地上,滿手觸及的都是屍體粘稠的血肉,他爬起來,為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怯弱而感到羞愧,這羞愧令他再度沖向前方,他知道自己要被對方刺死了,但他一點都不怕。

然而槍鋒沒有刺過來,他衝過去,將那高瘦的女真將領撲倒在地,對方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衣襟反抗了一下,卓永青抓住了一塊磚頭,往對方頭上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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