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老蒼河 第六八六章 靂靂雷霆動 浩浩長風起(十二)

戰鬥結束的那一晚,是沒有夢的。

疼痛無時或減,與是否有傷,傷勢的輕重,已經毫無關係了。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七月初一的白天,知覺漸漸回來的時候,是渾身上下火燒一般的滾燙,千萬隻蟲子在血里翻。到了這天夜裡,夢回來了。

那是黑暗天光里的視線,如潮水一般的敵人,箭矢飛舞而來,割痛臉頰的不知是利刃還是寒風。但那黑暗的天光並不顯得壓抑,周圍同樣有人,騎著戰馬在飛奔,他們一同往前方迎上去。

有人舞長戈縱橫,在不遠處廝殺,那是熟悉的身影,周圍多少敵人湧上來,竟也沒能將他淹沒。也有人自身邊越過去:「該我去。」

「……隨我沖陣。」

簡單的說話後,那平素沉默的身影帶著麾下的人衝出去了,旁邊有他的勤務兵,是個頗為活潑的年輕人,跟他的上司不同,愛說話也愛笑,此時卻也只是抿著嘴唇,目光如鐵石。

「周歡,小余……」

他心中感到不對,那如水的騎陣奔過他的身邊,沖向前方的敵陣,一直在沖,推開無數的敵人……

昏暗中,劉承宗坐了起來。

耳朵里的響聲猶如幻覺:「該我去……」

在這恍然之間,他們似乎還活著,還在沖向那些敵人。然而帳篷之中寂靜得猶如井底,他在床上坐了很久。死去的人,終究還是不會再醒過來了。

劉承宗起身披上了衣服,掀開帘子從帳篷里出去,身邊的勤務兵要跟出來,被他制止了。昨夜的慶祝持續了不少的時間,不過,此時凌晨的營地里,篝火已經開始變得暗淡,夜色深邃而安靜。有些戰士就是在火堆邊睡下的,劉承宗從帳篷後頭過去,卻見一名倚靠木箱坐著的戰士還直直地睜著眼睛,他的目光望向夜空,一動也不動,前一天的晚上,一些戰士就是這樣靜靜地死去了的。劉承宗站了片刻,過得許久,才見那戰士的眼睛微微眨動一下。

一名戰士坐在帳篷的陰影里,用布條擦拭著手中的長刀,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麼。

負責站崗的士兵站在高高的貨物堆上,扶著長槍,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望著遠處深邃的黑暗,也像是怔怔地出了神。

這個夜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睡夢之中睜開了眼睛,然後久久的無法再沉睡過去。

他去重傷員們所在的帳篷區走了走,但沒有進去,痛苦的呻吟聲從裡面傳出來,亦有陪護者偶爾走動。這可能是整個軍營里最不安靜的一片了。走出這一片時,外面的黑暗中,也有動靜。

微微的血腥氣傳過來,人影與火把在那裡動,這邊的口子上有靜立的哨兵。劉承宗過去低聲詢問:「怎麼了?」

「報告。來了一群狼,我們的人出去殺了,現在在那剝皮取肉。」

「狼肉可不好吃啊。」

「大夥想著,這次西夏人來,雖然被打散了,但這西北的糧食,恐怕剩下的也不多,能吃的東西,總是越多越好。」

劉承宗點了點頭,拍拍他的肩膀,遠處的士兵生起了篝火。有人拿著長刀,劃開狼屍的肚皮。火光映出的剪影中,還有人低聲地說笑著。

他看了幾眼,轉頭離開。

黑暗的天邊躥起鉛青的顏色,也有士兵早早地出來了,焚燒屍體的火場邊,一些士兵在空地上坐著,所有人都悄然無聲。不知什麼時候,羅業也過來了,他麾下的弟兄也有不少都死在了這場大戰里,這一夜他的夢裡,想必也有不滅的英靈出現。

有人過去,沉默地抓起一把骨灰,裝進小袋子里。魚肚白漸漸地亮起來了,原野之上,秦紹謙沉默地將骨灰撒向風中,不遠處,劉承宗也拿了一把骨灰撒出去,讓他們在晨風裡飛揚在這天地之間。

「今日過後。」有人在原野上喊,「你我同在了!」

這個清晨,人們各以自己的方式,寄託著心中的哀思。然後當再一次握緊手中的長刀時,他們明白:這一戰,我們勝利了。

靖平二年六月底,九千餘黑旗軍敗盡西夏總計十六萬大軍,於西北之地,打響了震驚天下的第一戰。

……

原州,六千餘種家軍正在南下,一路逼向原州州城的位置。七月初三的上午,軍隊停了下來。

「李乾順忙著收糧,也忙著驅趕那一萬黑旗軍,難顧首尾,原州所留,不是精兵,真正麻煩的,是跟在我們後方的李乙埋,他們的兵力倍之於我,又有騎兵,若能敗之,李乾順必然大大的肉痛,我等正可趁勢取原州。」

戰馬之上,種冽點著地圖,沉聲說了這幾句。他今年四十六歲,戎馬半生,自女真兩度南下,種家軍持續潰敗,清澗城破後,種家更是祖墳被刨,名震天下的種家西軍,如今只餘六千,他也是鬚髮半白,整個人像是被各種事情纏得忽然老了二十歲。不過,此時在軍陣之中,他仍舊是有著沉穩的氣勢與清醒的頭腦的。

李乾順一路追逐,他率領這支種家殘部不斷輾轉,待到李乾順大軍主力東歸,他才算是稍稍獲得了喘息之機。跟在後方的西夏大軍如今尚有一萬二三的數量,將領李乙埋也是西夏皇族重將。

旁邊的西軍副將微微蹙眉:「要敗李乙埋,或許暫時可行,然而我等如今只剩這麼多人,若是還要取原州,損失不說,李乾順逐走黑旗之後,必定大軍壓來,到時候恐怕無力再戰。何不趁此機會,先去它地稍作喘息,招兵買馬之後,再行冒險之舉。」

種冽看了他一眼:「只要西軍這個種字還在,去到哪裡李乾順不會來?那黑旗軍缺糧,攻下延州猶知進取,我等有此機會,還有什麼好遲疑的。只要能給李乾順添些麻煩,對於我等便是好事,招兵買馬,可以一邊打、一邊招。而且那黑旗軍隊如此兇悍,面對鐵鷂子都敢硬戰,我等打著種家這面旗,若連原州都取不下,往後豈不讓人笑嗎!?」

這多年以來,種家西軍豪氣干雲,雖然在女真陣前敗了,但這樣的氣勢尚未散去。或者可以說,只要種家還在,這樣的豪氣便不會泯滅。眾人隨後開始商議對陣李乙埋的打法和勝算,商量到一半時,斥候來了。

——李乙埋大軍東撤。

「東撤?」眾將領皺起眉頭來,「是想要故布迷陣,迂迴攻擊我等?」

「他想要迂迴到哪裡……」

「立刻派人緊盯住他們……」

「命全軍提高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都是久歷戰陣之人,眾人首先便開始做好了戒備,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著對方的戰略意圖。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有一名斥候到了。

「李乙埋有什麼動作了!?」

「董志塬戰報……」

片刻,奇異的氣氛籠罩了這裡。

「這是……哪裡傳來的東西……」

消息傳入種家軍中,一時間,無人相信,而同樣的情報也在往東、往北、往南的各個方向擴散。當它傳入南下的折家軍中時,等待它的,還是在詭異氣氛中的,屬於「真實」兩個字的發酵。折家的探子星夜北上,在這一天的下午,將類似的情報交到了折可求的手中。戰馬上的折可求沉默片刻,沒有說話。只有在更近一點的地方,反饋顯得相對的迅速。

慶州城外,緩緩而行的馬隊上,女子回過頭來:「哈哈,十萬人……」

她的笑聲略有些癲狂:「十萬人……」

半個月的時間,從東北面山中劈出來的那一刀,劈碎了擋在前方的一切。那個男人的手段,連人的基本認知,都要橫掃殆盡。她原本覺得,那結在小蒼河周圍的諸多障礙,該是一張巨網才對。

原本也在覺得,依附了田虎,依靠田虎的勢力,總有一天,這隻巨虎也將給他印象深刻的一擊。然而在這一刻,當她幻想著虎王的整個勢力擋在對方前頭的情景,忽然覺得……沒有力量……

「十萬人……」

……

七月初四,眾多的消息已經在西北的土地上完全地推開了。折可求的部隊挺近至清澗城,他回頭望向自己後方的軍隊時,卻忽然覺得,天地都有些蒼涼。

那支不到萬人的軍隊,以狠到極點的一擊,將西夏的十餘萬人擊潰了。當這樣的一支軍隊出現在西北的大地上,自己的位置,該放在哪裡呢……

原州城外,種冽望著不遠處的城池,胸中有著類似的心情。那支弒君的叛逆軍隊,是如何做到這種程度的……

已經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肅殺氣氛的青木寨,這一天,巨大的歡呼聲從寨門處一路蔓延開來,沸騰了整座山谷。山谷一側,有著一處專為身份特殊之人安排的房舍。面上有刀疤的小女孩飛快地奔跑在那看似簡陋的街道上:「三爺爺!三爺爺——」

在旁邊的房舍間,一名名蘇家人正面色驚疑、迷惑乃至於不可置信地交頭接耳。

「小七。」神色蒼老、精神也稍顯萎靡的蘇愈坐在搖椅上,眯著眼睛,扶住了奔跑過來的小姑娘,「怎麼了?這麼快。」

「三爺爺三爺爺三爺爺……」小姑娘手舞足蹈,開始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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