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 老蒼河 第六七四章 彌天大逆 戰爭伊始(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中間的道理,可不只是說說而已的。」

這一天的山坡上,一直沉默的左端佑終於開口說話,以他這樣的年紀,見過了太多的人和事,甚至寧毅喊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八個字時都未曾動容。唯有在他最後戲謔般的幾句絮叨中,感受到了古怪的氣息。

坐在那裡的寧毅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如深潭,看了看老人。山風吹過,周圍雖有數百人對峙,此時此刻,還是寧靜一片。寧毅的話語平緩地響起來。

「我的妻子家中是布商,自遠古時起,人們學會織布,一開始是單純用手捻,這個過程持續了或者幾百年或者上千年,出現了紡輪、紡錘,再後來,有紡車。從武朝初年開始,朝廷重商業,開始有小作坊的出現,改進織機。兩百年來,織布機發展,效率相對武朝初年,提升了五倍有餘,這中間,各家各戶的手藝不同,我的妻子改進織機,將效率提升,比一般的織戶、布商,快了大約兩成,後來我在京城,著人改進織機,中間大約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如今織機的效率對比武朝初年,約是十倍的效率。當然,我們在山裡,暫時已經不賣布了。」

左端佑與李頻皺著眉頭,看見寧毅交握雙手,繼續說下去。

「觀萬物運行,窮究天地原理。山下的河邊有一個水力作坊,它可以連接到織布機上,人手如果夠快,效率再以倍增。當然,水力作坊原本就有,成本不低,維護和修繕是一個問題。我在山中弄了幾個高爐研究鋼鐵,在高溫之下,鋼鐵愈發柔韌,將這樣的鋼鐵用在作坊上,可降低作坊的損耗。我們在找更好的潤滑手段,但以極限來說,同樣的人力,相同的時間,布料的出產可以提升到武朝初年的三十到五十倍。」

「我們研究了熱氣球,就是天上那個大孔明燈,有它在天上,俯瞰全場,打仗的方式將會改變。我最擅用火藥,埋在地下的你們已經看到了。我在幾年時間內對火藥運用的提升,要超過武朝之前兩百年的積累,火槍目前還無法代替弓箭,但三五年間,或有突破。」

「所以,人力有窮,物力無窮。立恆果然是墨家之人?」左端佑說了一句。

寧毅搖頭:「不,只是先說說這些。左公,你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道理並非說說,我跟你說說這個。」他道:「我很同意它。」

「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道理,更是契合天地之理。」寧毅說道,「有人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都是窮書生的妄念,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世界沒有愚人開口的道理,若讓萬民說話,這天下只會崩得更快。左公,你說是吧。」

左端佑沒有說話,但這本就是天地至理。

「聰明人統治愚蠢的人。這裡面不講人情,只講天理。遇上事情,聰明人知道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找到規律,如何能找到出路,愚蠢的人,一籌莫展,豈能讓他們置喙大事?」

「遠古年間,有百家爭鳴,自然也有憐憫萬民之人,包括儒家,教化天下,希望有一天萬民皆能懂理,人人皆為君子。我輩自稱文人,何謂文人?」

「自倉頡造文字,以文字記錄下每一代人,一輩子的領悟、智慧,傳於後人。故人類孩童,不需從頭摸索,先人智慧,可以一代代的流傳、積累,人類遂能立於萬物之巔。文人,即為傳遞智慧之人,但智慧可以傳遍天下嗎?數千年來,沒有可能。」

「書本不夠,孩童資質有差,而傳遞智慧,又遠比傳遞文字更複雜。因此,智慧之人握權柄,輔佐天子為政,無法傳承智慧者,種地、做工、伺候人,本就是天地有序之體現。他們只需由之,若不可使,殺之!真要知之,這天底下要費多少事!一個太原城,守不守,打不打,如何守,如何打,朝堂諸公看了一輩子都看不清楚,如何讓小民知之?這規矩,洽合天道!」

寧毅的話,冰冷得像是石頭。說到這裡,沉默下來,再開口時,話語又變得緩和了。

「千百年來,人們找了很多法子,這是唯一可以走得通的路。這千百年,儒家和諸多掌權者定下了規矩,在這個規矩里,普通小民,知也好、不知也好,做也好、不做也好,擰不過大局。規矩定下來,就決定了在汴梁城破時,他們是不是無辜都要死,無辜只是一個說法,沒有意義。左公、李兄,這是你們認同的那個東西定下的規矩,搞砸了,又是你們在憐憫,說他們何其無辜,說我何其冷血,說敵人何其殘暴。我陪著死了,是否就不冷血了呢?」

「我在這裡,並非指責兩位,我也從不想指責儒家,指責沒有意義。我們經常說做錯了事情要有代價,周喆可以把他的命當代價,儒家只是個概念,只有好用和不好用之分。但儒家……是個圓……」

他的話喃喃地說到這裡,語聲漸低,李頻以為他是有些無奈,卻見寧毅拿起一根樹枝,慢慢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

「儒家是個圓。」他說道,「我們的學問,講究天地萬物的渾然一體,在這個圓里,學儒的大家,一直在尋找萬物有序的道理,從先秦時起,國民尚有尚武精神,到漢朝,獨以強亡,漢朝的任何一州拉出來,可將周邊草原的民族滅上十遍,尚武精神至唐朝漸息,待儒家發展到武朝,發現民眾越順從,這個圓越不容易出問題,可保朝廷長治久安。左公、李兄,秦相的幾本書里,有儒家的至理。」

他看著兩人:「他的書中說的道理,可釐定萬物之序,天地君親師、君君臣臣子子,可清楚明白。你們將這本書讀通了,便可知這圓該如何去畫。任何人讀了這些書,都能知道,自己這一生,該在什麼樣的位置。引人慾而趨天理,在這個圓的框架里,這是你們的寶貝。」

「秦相真是天才。」書還在桌上,寧毅將那兩本書往前推了推,「然後就只有一個問題了。」

「如果永遠只有內部的問題,所有人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不想不問,其實也挺好的。」山風稍稍地停了片刻,寧毅搖頭:「但這個圓,解決不了外來的侵略問題。萬物愈有序,民眾愈被閹割,愈發的沒有血性。當然,它會以另外一種方式來應付,外族侵略而來,佔領中原大地,然後發現,只有儒學,可將這國家統治得最穩,他們開始學儒,開始閹割自身的血性。到一定程度,漢民反抗,重奪國家,奪回國家之後,再度開始自我閹割,等待下一次外族侵略的到來。如此,君王輪換而道統長存,這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你想說什麼?」李頻看著那圓,聲音低沉,問了一句。

「你們傳承智慧的初衷到哪裡去了?」寧毅問道,「人人為君子,一時不能達成,但可能性呢?你們手上的儒學,精妙絕倫,然而為求天地有序,已經開始閹割民眾的血性,回到開始……儒家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這只是簡簡單單的問話,簡簡單單的在山坡上響起。周圍沉默了片刻,左端佑道:「你在說無解之事。」

寧毅拿起樹枝,點在圓里,划了長長的一條延伸出去:「今日清晨,山外傳回消息,小蒼河九千軍隊於昨日出山,陸續擊潰西夏數千軍隊後,於延州城外,與籍辣塞勒率領的一萬九千西夏士兵對陣,將其正面擊潰,斬敵四千。按照原計畫,這個時候,軍隊已集結在延州城下,開始攻城!」

「什麼?」左端佑與李頻悚然而驚。

……

巨大而詭異的氣球飄蕩在天空中,天色明媚,城中的氣氛卻肅殺得隱隱能聽到戰爭的雷鳴。

延州城北側,衣衫襤褸的駝背男人挑著他的擔子走在戒嚴了的街道上,靠近對面道路轉角時,一小隊西夏士兵巡邏而來,拔刀說了什麼。

駝子已經邁步前行,暗淡的刀光自他的身體兩側擎出,投入人群之中,更多的身影,從附近躍出來了。

城外,兩千輕騎正以高速往北門繞行而來……

……

「我沒有告訴他們多少……」小山坡上,寧毅在說話,「他們有壓力,有生死的威脅,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在為自我的存續而抗爭。當他們能為自我而抗爭時,他們的生命何其壯麗!兩位,你們不覺得感動嗎?世界上不止是讀書的君子之人可以活成這樣的。」

「李兄,你說你憐憫世人無辜,可你的憐憫,在世道面前毫無意義,你的憐憫是空的,這個世界不能從你的憐憫里得到任何東西。我所謂心憂萬民受苦,我心憂他們不能為自我而抗爭,我心憂他們不能覺醒而活,我心憂他們矇昧無知,我心憂他們被屠戮時猶如豬狗卻不能壯烈去死,我心憂他們至死之時魂靈蒼白。」

他目光嚴肅,停頓片刻。李頻沒有說話,左端佑也沒有說話。不久之後,寧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王家的造紙、印書作坊,在我的改良之下,效率比兩年前已提高五倍有餘。只要探究天地之理,它的效率,還有大量的提升空間。我先前所說,這些效率的提升,是因為商人逐利,逐利就貪婪,貪婪、想要偷懶,所以人們會去看這些道理,想很多辦法。儒學之中,以為是奇技淫巧,以為偷懶不好,但所謂教化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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