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君王社稷 第六三零章 心至傷時難落淚 惡既深測猶天真(一)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燈籠燃燒的光芒,聲音從很遠的地方蔓延過來。這不知是夜晚的什麼時候了,寧毅從床上翻身起來,摸了摸漲痛的額頭。

右相府,喪事的程序還在繼續,深夜的守靈並不冷清。三月初四,頭七。

秦紹和已經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終於被宗翰攻破,守軍被迫陷入巷戰。雖然在這之前守城軍隊有做過大量的巷戰準備,然而苦守孤城數月,援兵未至,此時城牆已破,無法奪回,城內大量殘兵對於巷戰的意志,也終於湮滅,此後並沒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於焉開始。

此時,聚集了最後力量的守城軍隊仍舊做出了突圍。藉著軍隊的突圍,大量仍有餘力的民眾也開始逃散。然而這只是最後的掙扎而已,女真人圍城四面,經營許久,即便在這樣巨大的混亂中,能夠逃離者,十不存一,而在頂多一兩個時辰的逃生間隙過後,能夠出來的人,便再也沒有了。

秦紹和是最後撤離的一批人,出城之後,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終在這天傍晚,於汾河畔被追兵圍堵殺死,他的首級被女真士兵帶回,懸於已成地獄景象的太原城頭。

作為密偵司的人,寧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細節。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後,城內本就混亂,秦紹和帶領親衛抵抗、巷戰廝殺,他已存死志,衝鋒在前,到出城時,身上已受了多處刀傷,渾身浴血。一路輾轉逃至汾河畔,他還令身邊人拖著大旗,目的是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讓有可能逃走之人盡量分頭逃散。

秦紹和最終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準備了船隻順水而下,以魚叉、漁網將秦紹和拖上船,試圖活捉。秦紹和一條腿被長魚叉洞穿,仍舊拚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亂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揮刀殺死,女真士兵將他的人頭砍下,然後將他的屍體剁成數塊,扔進了河裡。

秦紹和在太原期間,身邊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時已懷有他的骨肉。突圍之中,他將對方交由另一支突圍隊伍帶走,後來這支隊伍遭遇截殺被打散,那小妾也沒了下落,此時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頻暫時失蹤,成舟海正在回來京城的途中。

這林林總總的訊息令人頭痛,秦府的氣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紹謙幾度欲去北方,要將大哥的人頭接回來,或者至少將他的骨肉接回來,被強抑傷心的秦嗣源嚴辭教訓了幾頓。下午的時候,寧毅陪他喝了一場酒,此時醒來,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門出去,越過院牆,秦府一側的夜空中,有光芒瀰漫,一些民眾自發的弔唁也還在繼續。

在竹記這兩天的宣傳下,秦紹和在一定範圍內已成英雄。寧毅揉了揉額頭,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時刻,北去千里的太原城裡,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殺還在繼續,而秦紹和的人頭,還掛在那城牆上,被風吹雨淋。

頭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來……

……

「砰」的一聲,銅錢準確掉入酒杯杯口裡,濺起了水花,礬樓之上,姓龍的男子哈哈笑起來。

「龍公子玩這個好厲害啊,再這樣下去,人家都不敢來了。」旁邊的女子目光幽怨,嬌嗔起來,但隨後,還是在對方的笑聲中,將酒杯里的酒喝了。

此時,樓下隱約傳來一陣人聲。

「……自然要痛飲這些金狗的血——」

隨後有人呼應著。

那姓龍的男子面色淡了下來,拿起酒杯,最終嘆了口氣。旁邊的花魁道:「龍公子也在為太原之事傷心吧?」

「……國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說了一句,然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自然是……有些感懷的。」

「妾身也細細聽了太原之事,方才龍公子在下面,也聽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叱罵顯得嬌柔,但其中的情緒,卻是真的。旁邊的龍公子拿著酒杯,此時卻在手中微微轉了轉,不置可否。

此時這位來了礬樓幾次的龍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勝軍的救援被擊潰,陳彥殊身死,太原淪陷,這一系列的事情,都讓他感到剜心之痛。幾天以來,朝堂、民間都在議論此事,尤其民間,在陳東等人的煽動下,幾度掀起了大規模的請願。周喆微服出來時,街頭也正在流傳有關太原的各種事情,同時,一些說書人的口中,正在將秦紹和的慘烈死亡,英雄般地渲染出來。

但對於這事,旁人或被煽動,他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記好算計,這類煽動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練!

不過,那寧立恆旁門左道之法層出不窮,對他來說,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

反正,時局危殆之際,小丑總也有小丑的用法!

轉著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隨意問道:「對了,我過來時,曾隨口問了一下,聽聞那位師師姑娘又不在,她去哪裡了?」

「龍公子原來想找師師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只是礬樓之中,最為才貌雙全的幾位此時都在,她卻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罷了。」

「師師姐去相府那邊了。」身邊的女子並不惱,又來給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頭七,有許多人去相府旁為其守靈,下午時媽媽說,便讓師師姐代我們走一趟。我等是風塵女子,也唯有這點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時,師師姐還去過城頭幫忙呢,我們都挺佩服她。龍公子之前見過師師姐嗎?」

「雖身處風塵,仍舊可憂心國事,紀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轉,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牆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見過了李師師,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幾次過來,本想見見,但每次都未見到,看來,龍某與紀姑娘更有緣分。」事實上,他身邊這位女子名叫紀煙蘿,乃是礬樓正當紅的花魁,比起稍稍過時的李師師來,更為甜美可人。在這個概念上,見不到李師師,倒也算不上什麼遺憾的事情了。

那紀煙蘿嫣然一笑,又與他說了兩句,周喆才微微皺眉:「只是,秦紹和一方大員,靈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雖有名聲,她今日進得去嗎?」

「呃,這個……煙蘿也不清楚,哦,以前聽說,師師姐與相府還是有些關係的。」她這樣說著,旋又一笑,「其實,煙蘿覺得,對這樣的大英雄,咱們守靈盡心,過去了,心也就算是盡到了。進不進去,其實也無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卻是微微輕哼。他一來想到太原民眾此時仍被屠殺,秦嗣源那邊玩些小手段將秦紹和塑造成大英雄,實在可恨。另一方面又想起來,李師師正是與那寧毅關係好,寧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帶她進去,說是守靈,實際上或許算是相會吧。

這兩個念頭都是一閃而過,在他的心中,卻也不知道哪個更輕些,哪個重些。

……

只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時卻是估錯了。

雖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靈弔唁,李師師並未通過寧毅請求進入靈堂。這一晚,她與其餘一些守靈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側燃了些香燭,然後默默地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寧毅,也並不知道師師這一晚到過這裡。

穿過秦府後院的廊道,寧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匯聚的院子。

這一夜為秦紹和守靈的,有不少秦家親朋、子嗣的參與,至於作為秦紹和長輩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寧毅雖不算長輩,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與秦家親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後院休息、停留。

由於還未過子夜,白天在這裡的堯祖年、覺明等人尚未回去,聞人不二也在這裡陪他們說話。秦紹和乃秦家長子,秦嗣源的衣缽傳人,要說堯祖年、覺明等人是看著他長大的也不為過,死訊傳來,眾人盡皆傷感,只是到得此時,第一波的情緒,也漸漸的開始沉澱了。

而配合著秦府眼下的局勢,這沉澱,只會讓人更感傷懷。

秦紹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經年邁,長子死訊傳來,傷心病倒,秦嗣源偶爾無事便陪在那邊。寧毅與堯祖年等人說了一會兒話後,秦嗣源方才過來,這些時日的變故、乃至於長子的死,在眼下看來都並未讓他變得更加憔悴和蒼老,他的目光依舊有神,只是失去了熱情,顯得平靜而深邃。

「紹謙的事情,多虧立恆與不二了,你們在,他也好受一點。只是聽說立恆飲酒過度了,我讓丫鬟準備了參茶,待會立恆喝一點……」

略略寒暄一陣,眾人都在房間里落座,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動靜聲。對於外面街道上主動過來為秦紹和弔唁的人,秦嗣源也對寧毅表示了感謝,這兩三天的時間,竹記不遺餘力的宣傳,方才組織起了這麼個事情。

寧毅卻是搖了搖頭:「逝者已矣,秦兄對此事,想必不會太在乎。只是外面輿論紛紜,我不過是……找到個可說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難以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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