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君王社稷 第六二五章 十四年春雨(一)

煙花在夜空中升騰的時候,錦瑟琵琶,絲竹之聲,也悠悠響在這片夜色里。

礬樓,不夜的上元佳節。流淌的光芒與樂聲伴著檐牙院側的累累積雪,渲染著夜的熱鬧,詩詞的唱聲點綴其間,文墨的優雅與香裙的綺麗融為一體。

有人在唱早幾年的上元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是寧立恆的《青玉案》。

那歌唱的聲音自隔壁的院落悠悠傳來,師師正跪坐在桌前,執著茶壺,盈盈地斟出熱茶。

「公子今天來得正好,宋希卞宋大師親制的明前,我也只剩下這最後一點了……」

在她的對面,是一名樣貌俊逸、氣質穩重的華服男子。

「宋大師的茶固然難得,有師師親手泡製,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嗯。」他執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微微皺眉,看了看李師師,「……師師近來在城下感受之苦楚,都在茶里了。」

「茶太苦了?」師師擰眉一笑,自己喝了一口。

「茶味清澈,也是因此,內里的複雜心情,也是清澈。」那華服男子笑了笑,「自五年前初見師師,這茶中滋味,每一年都有不同,禪雲長老說師師深具佛性,依陳某看來,也是因為師師能以自身觀天下,將平日里見聞所得化歸自身,再化入樂聲、茶道等諸事物中。此茶不苦,只是內里所載,渾厚複雜,有憐憫天下之心。」

師師望著他,目光流轉,閃著熠熠的光輝。隨後卻是莞爾一笑:「騙人的吧?」

「發自肺腑,絕無虛言。」

「世人常言劍雲兄能以茶道品人心,可今日只知誇我,師師雖然心裡高興,但內心深處,不免要對劍雲兄的評價打些折扣的。」她說著,又是一笑,瓊鼻微皺,頗為可愛。

陳劍雲在對面大笑起來:「世人也是瞎說而已,陳某不過一好茶之人,師師把折扣多打些,才是事實。不過,今日這茶中所感,絕無虛假,陳某敢打五錢銀子的賭。」

兩人相識日久,開得幾句玩笑,場面頗為融洽。這陳劍雲乃是京城裡有名的世家子,家中好幾名朝廷大員,其二伯陳方中一度曾任兵部尚書、參知政事,他雖未行走仕途,卻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清閑公子之一,以擅長茶道、詞道、書畫而出眾。

也是因此,他才能在元夕這樣的節日里,在李師師的房間里佔到位置。畢竟京城之中權貴眾多,每逢節日,宴請更是多不勝數,有數的幾個頂尖花魁都不清閑。陳劍雲與師師的年紀相差不算大,有權有勢的中老年官員礙於身份不會跟他爭,其他的紈絝公子,往往則爭他不過。

夜色漸深,與陳劍雲的見面,也是在這個夜裡最後的一段時間了。兩人聊得一陣,陳劍雲品著茶道:「老生常談,師師年紀不小,若再不嫁人,繼續泡這樣的茶,過得不久,怕是真要找禪雲大師求出家之途了。」

師師遲疑了片刻:「若真是水到渠成,那也是天意如此。」

「人生在世,男女情愛雖不說是全部,但也有其深意。師師身在此地,不必刻意去求,又何苦去躲呢?若是身處情愛之中,明年次日,師師的茶焉知不會有另一番精彩?」

「劍雲兄……」

「師師你聽我說完。」陳劍雲直視著她,語氣平靜地說道,「京城之中,能娶你的,夠身份地位的不多,娶你之後,能好好待你的,也不多。陳某不入官場,少沾世俗,但以家世而言,娶你之後,絕不會有他人前來糾纏。陳某家中雖有妾室,不過一小戶人家的女子,你過門後,也決不致你受人欺侮。最重要的,你我心性相合,此後撫琴品茶,琴瑟和諧,能逍遙過此一世。」

師師垂下眼帘,過得片刻,陳劍雲又補充道:「我對師師的喜愛,早已說過,此時無須再說了。我知師師心性清高,有自己想法,但陳某所言,也是發自肺腑,最重要的是,陳某心中,極愛師師,你無論是答應或是考慮,此情不變。」

「我知劍雲兄是誠懇君子。」師師柔聲說道,「只是,劍雲兄誠懇待我,師師也未曾掩飾。這些年來,師師每每出去遊歷,看這周身之事,心思便愈發複雜,難以安寧。兩年前陳兄提起此事,師師自言清高,到如今,這等心情已愈發難以擺脫。這兩年來許多事情令師師心中難平,每每思及嫁人,與一男子成家,將自身關於狹窄的天地里,從此不再看這些複雜世道,卻毫無眼不見為凈的解脫感。佛說眾生皆苦,可……我熟讀佛經,卻偏偏難以解脫。」

「這才是佛性。」陳劍雲嘆了口氣,拿起茶壺,為她倒了一杯茶,「但歸根結底,這世間之事,就算看到了,終究不是師師你所能變的。我是自知不能改變,因此寄情書畫、詩詞、茶道,世事再不堪,也總有獨善其身的路子。」

「我知劍雲兄也不是獨善其身之人。」師師笑了笑,「此次女真人來,劍雲兄也領著家中護衛,去了城牆上的。得知劍雲兄仍舊平安時,我很高興。」

「事情到眼前了,總有躲不過的時候。僥倖未死,實是家中護衛的功勞,與我自身干係不大。」

「其實劍雲兄所言,師師也早有想過。」她笑了笑,沉默了一下,「師師這等身份,早年是犯官之女,戴罪之身,入了礬樓後,一路順暢,終不過是他人捧舉,有時候覺得自己能做許多事情,也不過是借他人的虎皮。到得年老色衰之時,縱想說點什麼,也再難有人聽了,身為女子,要做點什麼,皆非自己之能。可問題便在於,師師身為女子啊……」

她仰起頭來,張了張嘴,最後嘆了口氣:「身為女子,難有男子的機會,也正是如此,師師總是會想,若我身為男子,是否就真能做些什麼。這幾年裡,為冤案奔走,為賑災奔走,為守城奔走,在他人眼裡,或許只是個養在青樓里的女子被捧慣了,不知天高地厚。可我……終究想在這其中,找到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不會因為嫁了人,關在那院子里,就能一抹而平的。劍雲兄有機會,所以反而看得開,師師沒有過機會,所以……就被困住了。」

她話語輕柔,說得卻是真心誠意。京城裡的公子哥,有紈絝的,有熱血的,有魯莽的,有天真的,陳劍雲出身大戶,原也是揮斥方遒的熱血少年,他是家中父輩長者的心頭肉,年幼時保護得太好,後來見了家中的許多事情,對於官場之事,漸漸心灰意冷,叛逆起來。家裡讓他接觸那些官場晦暗時,他與家中大吵幾架,後來家中長輩便說,由得他去吧,原也不需他來繼承家當,有家中兄弟在,他終究可以富貴地過此一生。

此後陳劍雲寄情詩詞茶道,就連成親,也未曾選擇政治聯姻。與師師相識後,師師也漸漸地知道了這些,如她所說,陳劍雲是有機會的,她卻終究是個女子。

「我也知道,這心思有些不本分。」師師笑了笑,又補充了一句。

「那看起來,師師是要找一個本身在做大事的人,才願意去盡鉛華,與他洗手做羹湯了。」陳劍雲端著茶杯,勉強地笑了笑。

師師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只是這等人,我也已經見得多了。」陳劍雲道,「入了仕途者,為往高位去,不擇手段,身居高位者,或已年邁,或早已變作他們中間的一個。世間泥濘,誰要攪和,誰便要沾上泥濘。又或是經歷此次事情,師師想找個領兵的將軍,託付此身……」

他微微苦笑:「然而軍隊也不見得好,有許多地方,反而更亂,上下結黨,吃空餉,收賄賂,他們比文臣更明目張胆,若非如此,這次大戰,又豈會打成這樣……軍中的莽漢子,待家中妻子猶如玩物,動輒打罵,並非良配。」

元夕之夜,又是表白的時刻,結果把話說成這樣,不免令人有些心情複雜。房間里沉默下來,過得片刻,彼此又都輕聲笑了起來,陳劍雲望望對面的師師,笑著說道:「若真要按師師的想法,朝中幾名大員中,李相或是秦相,許是良配。」

他本是微笑,說完這句話,就有些捧腹了,師師也笑了一陣:「李相秦相為國為民,若是身邊也缺個洗衣做飯的,師師是巴不得的。」

「可惜不缺了。」

「是啊……」師師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

「這朝中諸位,家父曾言,最佩服的是秦相。」過得片刻,陳劍雲轉了話題,「李相雖然剛直,若無秦相輔佐,也難做得成大事,這一點上,陛下是極聖明的。此次守汴梁,也多虧了秦相從中協調。只可惜,事行近半,終難竟全功。」

聽他說起這事,師師眉頭微蹙:「嗯?」

「師師又不是不懂,近來半月,朝堂之上諸事紛紜,秦相出力最多,相爺私下奔走,拜訪了朝中諸位,與我家二伯也有碰面。師師在礬樓,必然也聽說了。」

「確實有聽說右相府之事。」師師目光流轉,略想了想,「也有說右相欲藉此次大功,一步登天的。」

「說這話的,必是奸惡之人。當然,秦相為公也為私,主要是為太原。」陳劍雲說道,「早些時日,右相欲請辭相位,他有大功,此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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