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君王社稷 第六一九章 驚蟄(二)

天漸漸地就黑了,雪花在門外落,行人在路邊過去。

圍城數月,京城中的物資已經變得極為緊張,文匯樓背景頗深,不至於歇業,但到得此時,也已經沒有太多的生意。由於大雪,樓中門窗大都閉了起來,這等天氣里,過來吃飯的無論是黑白兩道,均非富即貴。師師自也認識文匯樓的老闆,上得樓來,要了個小間,點了簡單的菜飯,靜靜地等著。

城外兩軍還在對峙,作為夏村軍中的高層,寧毅就已經偷偷回城,所為何事,師師大都可以猜上一二。不過,她眼下倒是無所謂具體事情,粗略想來,寧毅是在針對旁人的動作,做些反擊。他並非夏村軍隊的檯面,私下裡做些串聯,也不需要太過保密,知道輕重的自然知道,不知道的,往往也就不是局內人。

她倒也並不想變成什麼局內人。這個層面上的男人的事情,女人是摻和不進去的。

風雪在屋外下得安靜,雖是寒冬了,風卻不大,城市彷彿在很遠的地方低聲嗚咽。連日以來的焦慮到得此時反變得有些平靜下來,她吃了些東西,不多時,聽到外面有人竊竊私語、說話、下樓,她也沒出去看,又過了一陣,腳步聲又上來了,師師過去開門。

「立恆。」她笑了笑。

「怎麼到這裡來了,嚇我一跳。」

門外的自然便是寧毅。兩人的上次見面已經是數月以前,再往上回溯,每次的見面交談,大多算得上輕鬆隨意。但這一次,寧毅風塵僕僕地回城,暗地裡見人,交談些正事,眼神、氣質中,都有著複雜的重量。這或許是他在應付陌生人時的面貌,師師只在一些大人物身上看見過,說是蘊著殺氣也不為過。但在此時,她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反倒因此感到安心。

隨即撒了個小謊:「我也嚇了一跳,真是巧,立恆這是在……應付那些麻煩事吧?」

「有些人要見,有些事情要談。」寧毅點點頭。

「立恆……吃過了嗎?」她微微側了側身。

「馬上還有人來。」

「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作陪的,師師可撫琴助興……」

「不太好。」

「嗯。」

說話間,有隨人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些什麼,寧毅點點頭。

「天色不早,今日恐怕很忙,這兩日我會去礬樓拜訪,師師若要早些回去……我恐怕就沒辦法出來打招呼了。」

「不回去,我在這等等你。」

「怕是要到深夜了。」

「我這些天在戰場上,看到很多人死,後來也見到不少事情……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寧毅見眼前的女子看著他,目光清澈,又抿嘴笑了笑,倒也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那我先失陪了。」

……

這一等便近兩個時辰,文匯樓中,偶有人來來去去,師師倒是沒有出去看。

她年紀還小的時候便到了教坊司,後來漸漸長大,在京中聲名鵲起,也曾見證過不少的大事。京中權力爭鬥,大臣退位,景翰四年,宰相何朝光與蔡京打擂台,一度傳出皇帝要殺蔡京的傳言。景翰五年,兩浙鹽案,京城首富王仁連同諸多富商舉家被誅。景翰七年,京中戰和兩派互相爭鬥攀扯,眾多官員下馬。活在京中,又接近權力圈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她見得也是多了。

這樣的氣息,就如同房間外的腳步走動,縱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也知道對方身份必然舉足輕重。以往她對這些黑幕也感到好奇,但這一次,她忽然想到的,是許多年前父親被抓的那些夜晚。她與母親在內堂學習琴棋書畫,父親與幕僚在外堂,燈光映照,來去的人影里透著焦慮。

年深日久,這樣的印象其實也並不準確,細細想來,該是她在這些年裡積累下來的閱歷,補完了曾漸漸變得稀薄的記憶。過了這麼些年,處於那個位置里的,又是她真正熟識的人了。

風月場上的來往逢迎,談不上什麼真情實意,總有些風流才子,才情高絕,心思敏銳的——如同周邦彥——她也未曾將對方視作私下的好友。對方要的是什麼,自己有的是什麼,她一向分得清清楚楚。縱然是私下裡覺得是朋友的於和中、陳思豐等人,她也能夠清楚這些。

對於寧毅,重逢之後算不得親近,也談不上疏遠,這與對方始終保持分寸的態度有關。師師知道,他成親之時被人打了一下,失去了過往的記憶——這反倒令她可以很好地擺正自己的態度——失憶了,那不是他的錯,自己卻不能不將他視為朋友。

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情,包括父母,皆已淪入記憶的塵埃,能與當初的那個自己有所聯繫的,也就是這寥寥的幾人了,哪怕認識他們時,自己已經進了教坊司,但仍舊年幼的自己,至少在當時,還保有著曾經的氣息與後續的可能……

假若李師師要成為李師師——她始終覺得——曾經的自己,是不可丟棄的。這些東西,她自己保留不下來,唯獨從他們的身上,可以回溯往前。

如今,寧毅也進入到這風暴的中心去了。

而她能做的,想來也沒有什麼。寧毅畢竟與於、陳等人不同,自重逢開始,對方所做的,皆是難以想像的大事,滅梁山匪寇,與江湖人士相爭,再到這次出去,堅壁清野,於夏村迎擊怨軍,及至此次的複雜狀況。她也因此,想起了曾經父親仍在時的那些夜晚。

這中間打開窗戶,風雪從窗外灌進來,吹得燈燭半滅,瘮人的涼意。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她在房間里幾已睡去,外面才又傳來敲門聲。師師過去開了門,門外是寧毅微微蹙眉的身影,想來事情才剛剛告一段落。

「還沒走?」

「想等立恆你說說話。」師師撫了撫頭髮,隨後笑了笑,側身邀他進來。寧毅點了點頭,進到房裡,師師過去打開了窗戶,讓冷風吹進來。她在窗邊抱著身子讓風雪吹了一陣,又齜著牙關上了,過來替寧毅搬凳子,倒熱茶。

「圍城這麼久,肯定不容易,我雖在城外,這幾日聽人說起了你的事情,好在沒出事。」寧毅喝了一口茶,微微地笑著。他不知道對方留下來是要說些什麼,便首先開口了。

「我覺得……立恆那邊才是不容易。」師師在對面坐下來,「在外面要打仗,回來又有這些事情,打勝了以後,也閑不下來……」

「女真人還沒走,談不上打勝。」寧毅搖搖頭。

「師師在城內聽聞,談判已是十拿九穩了?」

「有別人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的十拿九穩,也有我們要什麼就能拿到什麼的十拿九穩,師師覺得,會是哪項?」

寧毅笑著看她,師師聽得這句,端著茶杯,目光微微黯淡下來。她畢竟在城內,有些事情,打聽不到。但寧毅說出來,分量就不一樣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驟然聽得此事,仍然開心不得。

寧毅便安慰兩句:「我們也在使力了,不過……事情很複雜。這次談判,能保下什麼東西,拿到什麼利益,是眼前的還是長遠的,都很難說。」

「我也不太懂這些……」師師回答了一句,隨即嫣然笑笑,「有時候在礬樓,裝作很懂,其實不懂,這終究是男人的事情。對了,立恆今晚還有事情嗎?」

「事情是有的,不過接下來一個時辰恐怕都很閑,師師特意等著,是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師師坐在那兒笑了笑,「立恆離京之時,與我說的那些話,我當時還不太懂,直到女真人南來,開始圍城、攻城,我想要做些什麼,後來去了酸棗門那邊,看到……很多事情……」

她如此說著,隨後,說起在酸棗門的經歷來。她雖是女子,但精神上一直清醒而自強,這清醒自強與男人的性情又有不同,和尚們說她是有佛性,是看透了許多事情。但說是這樣說,一個十多歲二十歲出頭的女子,終究是在成長中的,這些時日以來,她所見所歷,心中所想,無法與人言說,精神世界中,倒是將寧毅視作了映照物。此後大戰停歇,更多更複雜的東西又在身邊環繞,使她身心俱疲,此時寧毅回來,方才找到他,一一吐露。

寧毅也未曾想過她會說起這些時日來的經歷,但隨後倒也聽了下去。眼前稍有些消瘦但仍舊漂亮的女子說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些殘肢斷體,死狀慘烈的戰士,酸棗門的一次次戰鬥……師師話語不高,也沒有顯得太過悲傷或是激動,偶爾還微微地笑笑,說得許久,說她照顧後又死了的戰士,說她被追殺而後被保護下來的過程,說那些人死前微薄的願望,到後來又說起薛長功、賀蕾兒等人……

時間便在這說話中逐漸過去,其中,她也說起在城內收到夏村消息後的欣喜,外面的風雪裡,打更的鑼聲已經響起來。

「……這幾日在礬樓,聽人說起的事情,又都是爭權奪利了。我以前也見得多了,習慣了,可這次參加守城後,聽那些公子哥兒說起談判,說起城外勝敗時輕佻的樣子,我就接不下話去。女真人還未走呢,他們家中的大人,已經在為這些臟事勾心鬥角了。立恆這些日子在城外,想必也已經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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