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君王社稷 第五九一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五)

矮林邊,小河畔,昏暗的氣息里,只有在火把上燃燒的唯一一點光了,周圍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地一直延綿開去。周圍那數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過來了,聽著樹下的男子朝著東邊說完了杞縣的情況。然後,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對是錯,難以歸納了。諸位為竹記做事,歸根結底,是做一份工,沒說過要上戰場。我將諸位帶來此地,又犧牲了這麼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決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寧毅的聲音並不高,但隨著夜風傳開,也足以讓周圍的人聽清楚了。

「今夜,沒有人能解決得了這件事情,十多二十萬的大軍解決不了,放諸你我,看看周圍的人,我們也都儘力了。可是,我站在這裡跟你們說話,是要跟你們提非分之念的。」

「堅壁清野。」寧毅微有些疲累地說道,「這是我們竹記的大伙兒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來吵來鬧的,汴梁周圍這麼多人,怎麼清得完啊,有什麼意義。其實做到現在都沒有意義,汴梁周圍的人太多了,有人活著,就有糧食,我們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過幾萬的女真人還是能在這裡找到吃的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

「對於一些習慣含糊其辭的人、一些當官的人來說,一百萬人走了五十萬,就是個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萬,就更加喜人了。可對我們不是,從頭到尾,人走不完,我們就是零,一百萬人遷不走九十五萬,我們做的一點意義都不會有。」他揮了揮手,語氣變得凶戾起來,「從一開始,我們做的,就是這樣的一件事!」

「這件事還不知道要做多久。」寧毅的語氣轉緩下來,「軍隊吃了敗仗,大家會怎麼樣,京城會怎麼樣,都不知道。這一仗是不是打到這裡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還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現在女真人襲營,那邊的人恐怕已經沒有打仗的心了,他們若得了糧草輜重,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也是因為身上有傷,說得累了,看了看後頭,找塊石頭坐下來。人群中卻有人接茬:「東家,要怎麼做,你說就行了。」

「話不是這麼說,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寧毅坐下來搖了搖頭,「我要你們去死,得把話給你們說清楚。否則大家死了,黃泉路上你們還怪我……死了不許怪我,我很忌諱這個。」

他吐了一口氣:「當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選些人,還能動的,武藝高的,去杞縣看看。如果大營里的人已經把糧草輜重都給燒了,我們調頭就走,如果沒有,這件事就得我們來做。女真人只有兩千,杞縣旁邊人現在還不少,亂得一塌糊塗,我們想辦法快進快出,做完就走,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就是……這麼個計畫。還能動的,誰願意跟我?」

他這話說完,祝彪提著槍已經過來,人群中,方才發聲的那道聲音也扶著樹站起來了,其餘也有幾人起身,都是曾經的梁山人,且還能動的。竹記眾人平日里受到的正面宣傳還是很多,但畢竟是這樣的情況,多少人不光受傷、疲倦,還心有牽掛,或多或少都有所猶豫。寧毅只是坐在那石頭上休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方才的話語中,不是沒有激勵、煽動的內容,但到這裡也夠了,他並不願意逼著任何人去做這樣的事情了。

陸陸續續的,便又有人站起來,卻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陳駝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邊黑暗裡的人影,是個稍稍駝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傷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駝子冷冷笑了笑:「我陳駝子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年輕的時候就殺人越貨,我那婆娘,也是搶來的,只是跟了我以後就沒辦法了。到這裡原是混口飯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記這幾年做的什麼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駝子我這幾年,也算是做了幾件好事。今天是別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鳥他,但這條命賣在這裡,我樂意。」

這陳駝子本就是江湖上名聲不好的陰狠人物,此時說著慷慨的話,口中笑起來,卻也顯得有些陰鷙。旁邊已經點頭道:「陳駝子說得沒錯。」又有人站了起來。這陳駝子朝寧毅這邊道:「對了,東家,我跟你說,你做那麼些事情,別人不知道,我們是知道的。一年到頭老有人來找你麻煩。去年的時候,我早年的一幫結義弟兄也過來,說要殺你揚名。我陳駝子名聲差,跟他們說你做的事情,他們不信,覺得我被收買了。老子就不說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他們殺了個乾乾淨淨,屍首拉到城外葬了。」

眾人聽他說這個,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說道:「這事你都沒叫我。」寧毅坐在那石頭上,笑了起來:「誰是你老大,誰給你飯吃?幹嗎,要我謝謝你啊?」

他並不客氣,不過那陳駝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這套。這時候道:「我不是說這個,東家,你做那麼多事情,救那麼多人,我做不到。我陳駝子名聲沒什麼,結義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記這幾年以後,看看他們那副樣子,也覺得沒什麼。今天的事情,你說要做,我們就去幫你辦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這休息,等我們回來報喜就行。我要說的就這個!」

他這話說完,周圍頓時應和起來:「沒錯、沒錯,陳駝子說得沒錯啊!」

「東家,你不能去,我們去!」

「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遠處幾名重傷員在的地上,宇文飛渡竟也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舉手:「我、我要去……」寧毅看得仔細,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讓他躺在地上。寧毅目光嚴肅地站了起來:「好了!我這裡不是開大會,不跟你們講民主!趁現在大家都有一口氣,祝彪挑人!傷太重的就給我留下,不要濫竽充數!我血手人屠寧立恆,周侗見了我要禮讓三分,林惡禪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聲,要你們教做事嗎?」

此時願意跟寧毅過去杞縣的也有幾十人了,他這話說完,祝彪便去進一步篩選人手。也在此時,外圍又有人舉手:「我、我能去嗎?我沒受傷,也練過些把式,我能幫忙!」

那卻是旁邊一名並非竹記成員的散兵,這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來,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覺得你們說得在理,我可以跟你們去……」

武朝軍隊從上到下,良莠不齊,在大規模作戰時,彼此很難信任。但即便如此,軍隊之中,總還有些出類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熱血拚勁。此時在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見一個一個的身影有些猶豫地站起來,走出人群。夜風拂過,寧毅看著這一幕,祝彪看著寧毅,岳飛那邊,也有些士兵開始報名。過得片刻,寧毅才冷冷說道:「不是有熱血就行,能殺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後又補充道:「死在那裡,不要怪我。」

他的語氣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過去挑人時,一個個的搭手試了試功夫,笑著說道:「以後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覺得胸口火熱起來。

……

當寧毅這邊聚集的七八十人越過河流、丘陵,拖著疲憊的身軀往杞縣趕去時,京城之中,因西軍兵敗而來的勾心鬥角的鬧劇,正走向高潮。

師師去到礬樓外圍的房間里,透過窗戶,看著軍隊從街頭奔行而過,夜色里的城市,隱隱變得喧鬧了起來,驚動了許多人的沉睡。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在心中猜測著是否女真人又開始攻城了。而在肅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趕來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車駕,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宮。

周喆已經發了許久的脾氣了,但此時事態的發展確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義將臣子們都趕回家裡去,然而命令才開始下,城裡隱約間已經開始騷亂起來。李綱過來報告,卻道是有人走漏了西軍慘敗的消息,如今城內的不少民眾要開始鬧起來。最主要的還是那幫太學生,半夜三更就要頂著宵禁出門到皇宮請願——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私下串聯的。

西軍慘敗,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內開始出問題,一旦再讓人知道皇帝連夜走,真不知道會變成怎樣。李綱一邊磕頭一邊說已經調動軍隊維持秩序,周喆看得額頭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隨後李綱又道,金國使者尚在城內,若讓對方知道陛下離城,北面的金人軍隊必定繞過汴梁,南下追逐。

這一下子,周喆也覺得回天乏術了。

南薰門城樓,國舅梁奉的罵聲響徹了夜空,城樓側面一個小房間里,守城將軍曹嚴心情忐忑地走來走去,一臉哀苦之相。他已經好幾次地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沒這樣做,還是因為房間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開門,將軍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當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緩緩撥動,隱約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樣作為皇親國戚的覺明和尚……

……

砰——

半個時辰後,皇宮,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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