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盛宴 第五一四章 讖語如迷 雪落無聲(三)

往日里賑災,若是受災範圍不大,而上方又有比較堅決的賑災官員,那麼官府便可以動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和措施。一般來說,直接去大戶家中勸說威逼,有誰不聽的,殺上一批,糧價多少會得以遏制。而有這樣手段和決定,不怕事後報復的官員,便往往被人視作酷吏、好官。

這一次賑災發動之初,秦嗣源也曾做過這樣的決定,想要更多的救下一些人。但在當時他也明白,這次糧價上漲的規模,靠著這種手段,其實是杯水車薪,做不到太多事情。而若是手段用過了,更是可能在賑災未曾完成之前,自己這個宰相都被清算掉。因為這樣的考慮,權衡許久之後,他才決定用寧毅的看法。

但這並不代表右相府的力量一個人都動不了。

這次參與屯糧的大戶,如齊家、左家、蔡家這些,基本都是能在檯面上與秦嗣源打打擂台的。在檯面上,秦嗣源是不可能跟這些人直接撕破臉的,因為同時得罪這麼多方,誰也不敢。但賑災、賺錢這些事情,就屬於檯面下的操作,哪怕動不了這些豪紳大戶,總有一些小戶,相府有資格切一切。

而在下雪之前,寧毅等人一直在剋制著動用這股力量,除了一些當時就要煽動民亂,或者對官員直接動手的,其餘的人,只是奔走遊說,讓他們安安靜靜地觀望此事。暗地裡則打一打伏筆:「我們這次很堅決,你看看就知道了。」

待到下雪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動了起來,官員們已經搜集了一部分屯糧的中小地主的信息。命令一下,立刻破門,審判入罪,對於其中情節嚴重的一部分,相府已經取得皇帝的首肯,可不待秋後,直接判斬立決。這頭,是殺給其他屯糧小戶看的。

京城之中,秦嗣源的這些手段,取得了周喆的諒解。隨著抓人、下獄、殺頭,原本便在等待的一批糧食衝進了市場,賑災的施粥,也在下雪的這一刻到達了最慷慨的程度。而大戶的反擊,也就此展開。

有野心的大戶迅速吃入投進市場的糧食,有關係的,通過官場或是各種渠道截停了投入的米糧。對於官府的施粥,他們開始試圖製造混亂,有幾處甚至糧倉都被暗中放火。屯糧大戶與外來商人的衝突日漸激烈。災區的治安,一時之間迅速下降。

由於大雪的降臨與治安的變差,外地來的商販們一部分選擇了離開。一部分原本已經被煽動得熱血的人,在意識到冰冷的現實之後,不再在這邊逗留。只有少部分年輕人留了下來,而且還變得更加團結。糧道的通行變得艱難,意味著接下來,在災區的糧食總量,基本上就只有這麼多了。不過第一回的激烈措施導致了一些小戶的心理崩潰,他們開始賣出糧食,並且這樣的趨勢還在不斷加大。

這一些還都是在災區發生的常規手段交鋒。而真正兇險與決定大局的,其實反倒是在朝堂之上。

對於兩位宰相一系的言辭攻訐,此時已經變得愈發激烈。幾乎每一日,都有許多參奏的摺子上去,他們不是針對李綱與秦嗣源,而是針對兩人麾下辦事的官員,尤其是如今負責賑災的幾路官員,受到的責難最多。皇帝周喆不勝其煩,但基本上他還是支持宰相這一系賑災的,作為皇帝,他大抵也能看清楚眼下的一些局勢,只有一些參奏證據確鑿的,會被他下令嚴查、罷免。

李綱、秦嗣源這邊,也在同樣還以顏色的參奏一些下方官員,阻礙賑災的一些小官被參得最多,幾乎每日都有人落馬,算是還以顏色。皇帝這邊在保持著傾向性的配合之餘,也跟李綱他們發牢騷:「你們不要鬧得太狠了,免得有一天惹火燒身,朕最近被各方面煩得都快受不了,不光是在朝堂之上。」

然而在十二月里,相府一系迎來的最大損失還是荊湖南路的都轉運使林趨庭,此人乃是秦嗣源麾下的一員幹將。他管理荊湖南路,對商道的維持,賑災的投入,原本是最有力的,而唯一的問題在於,荊湖南路最大的世家姓韓,這裡是……皇太后的娘家。

在管理荊湖南路時,林趨庭已經盡量避免與韓家發生正面衝突,然而種種摩擦仍舊是不可避免。十一月里,已經有韓家人進京找太后告御狀,他們羅織林趨庭在荊湖南路了各種專橫跋扈、貪墨瀆職的罪名,準備了證人、證據,不斷奔走。部分官員的參奏日趨激烈,最終太后那邊也被說動,覺得自己家人在那邊,受到了極大的欺負。而周喆那邊也開始審視這些東西,最後勃然大怒,準備要辦了林趨庭。

朝堂之上做了這樣的決定之後,吏部侍郎,與林趨庭關係頗好的林中泰泣血哭陳,讓周喆收回成命。最後竟說道:「若林趨庭此時去職,荊湖南路無數受災百姓將再無生路啊……」

他卻是李綱、秦嗣源一系的官員,此時卻也是昏了頭了。這話令得周喆大怒,拍著桌子罵:「混賬,你當這天下除了林趨庭就沒有好官了!你當只有你們是清官,除了你們,朕的手下就沒有要救民於水火的好人!?朕就要罷了林趨庭!你!你也給朕回家思過——」

手下大員一下子折損兩人,秦嗣源也是無力回天。此時雖然下著大雪,但要說完全的封山封路,畢竟不至於那麼誇張,朝堂的旨意迅速發到荊南。林趨庭被去職要求入京待查,他也是心急火燎,破口大罵,上京途中便感染惡疾,最後傳過來的便只有噩耗。

林趨庭這年不過四十九歲,身為一方大員,精神正盛,年富力強。雖然說此時去職給了他巨大的打擊,又是這樣的寒冬,但要說他真的一病至死,卻又有許多疑點。只是此事究竟屬實,還是荊南韓家暗中隻手遮天的作為,此後卻再也難以查出了。

此時的賑災當中,一些小的組成出現問題,相府這邊拼拼湊湊,還能再組織起備用人員,類似林趨庭這樣的大員折損,便會直接導致一路的事倍功半,而類似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著。

一頭白髮的秦嗣源以強大的精神力應對著各種事態,時常也會與寧毅等人商量,做出決策。寧毅於商場、人心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於此時武朝官場運作,卻並沒有非常熟悉,提出的計策,往往倒是被秦嗣源說是過分厲害了。在這犬牙交錯的交鋒中,糧價終於還是堅定地往下降,卻沒有人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怎樣,想要救下的人會死去多少。因為在此時的災區,每天每天,都已經出現大量的死亡,或是餓死,或是凍死。有官府、大戶賑災的地方還好些,卻總有些人,住在偏遠的山區,吃完了儲糧以後,或是孤零零的、或是舉家死在了偏遠的山村之中,無聲無息。

遠在河東路,師師已經在這邊呆了一個月。最初的一段時間,她四處奔走,參與賑災、施粥、放糧、賣糧,也曾感受到心中的那份熱血慷慨。但到得如今,巨大的疲倦與心理重壓已經降臨下來,一些時候她仍舊穿著披風、裹著頭巾出城施粥,但更多的時候,她會遠遠地看著那些災民,悄悄地哭出來。

眼淚在最初的時間裡曾經有過,不久之後便停止了,到得這些日子,又開始出來。最初的幾日里,她是為了這些災民而哭泣,最近這段時間,她的哭泣,有一部分卻是既為他人又為自己了。

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見識過慘劇,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死亡。然而,當她真正投入進來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身邊又有許多人同樣熱血地想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最終迎來的挫敗感,卻是無比強烈的。寧毅在京城時與她說的那些話,到得這裡以後,才逐漸地化為了實感。

「我們不是要大戶虧錢。」

「我們只是讓他們少賺一點。」

「他們少一點貪婪,就會有很多人可以活下來……」

可是……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了啊……

糧價確實是開始跌了。有時候她很想立刻回到京城去找到寧毅,問一問:「我們成功了嗎?死的人有多少?少於五萬嗎?」可是她知道,無論是否如此,她的心中,都很難平靜,官府的存糧不斷地在變少,施粥也開始越來越稀。有些地方恐怕會比她們這裡更加的麻煩。

她有時候想起,死了這麼多人,就只是讓那些大戶家裡少賺一點。死了這麼多人,他們的每一家,卻還都在賺錢。這麼多人,這麼用心的做事,打敗了誰呢……

京城之中,對於能不能達到預期目標,寧毅也是不知道的。事實上,大雪開始降下之後,各地傳來情報的效率,也已經開始凝滯了。一切都寄託於原本定好的計畫,各地本就安排好的官員,至於京里,則只能儘力地維持好整個大局。

而隨著林趨庭的死,這個大局,也維持得並不完美。

時間,即將進入十二月的下旬,除夕還有十天就要到了。京城裡各家各戶張燈結綵,寧家、相府這些地方也不例外,縱然各家的男人都在努力維持著賑災的大事,各家各戶之中,年還是要過的。紀坤此時已經回到了相府,堯祖年回去了自己家中,覺明和尚還在四處奔走。寧毅每天來到相府之中,與眾人合計數字,處理其他許許多多需要處理的事情。這天夜晚吃過晚飯,眾人沒有回家,還在討論一些與賑災有關的事情,關於淮南還有一批糧食可以挪用出去的事,與一干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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