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野火 第四二八章 紅衣傾城 橫舟一顧(一)

單人、匹馬、孤槍,從山上緩緩走下來時,陽光強烈,溫度不低,但心中的感覺,猶如那年山神廟外的風雪。失去一切,無處依歸,唯一的改變或許是,心裡的痛已經不像當初那樣強烈而尖銳,它已經如同綿綿的酒勁一般,浸入身體的每一部分。

人生之中,總會有一些事情,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或是被遺忘,它只是會不斷地在心裡沉澱下來,化為與當初不同卻更為沉重的一些東西。如同那樣的痛楚,它會像是附骨之疽一般地往身體的每一處鑽,從外向內地將人撕裂,再從內向外地將人掏空。當人們開始習慣的時候,整個人也已經變得空空蕩蕩,只餘下那些痛楚與空虛結合在一起,填充原本擁有的一切。

妻子的屍骨早寒了,慢慢的有一天,可能連音容笑貌都想不起來。受過的傷會好,留下的疤痕也不再痛,刺在臉上的印記早已習慣。仇恨留存下來,伴隨著心中的懦弱無處可去。梁山忽然垮了,風雪也再度降臨下來,提醒他無處可去的事實。他自嘲地笑了笑,喝了一口皮袋裡的酒,牽著馬在烈日下前行。

總之,不好再連累旁人。

山下道路狹窄崎嶇,雜木叢生,這一帶並非商道,便是強賊佔山,也不至於在這些小道上行劫,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一路穿過前方山谷,便有了條稍微平整的道路,有行人常走的痕迹了。這幾天的時間裡,梁山上潰散的頭領兵卒都在這方圓幾百里的鄉野山林間亂逃,也不知道官府有沒有在前方設卡,想到這點,走得便謹慎了些。

如此朝著前方走出幾里道路,陡然間察覺到前方岔道上有人過來,他停了停,但那邊的人卻是先發現了這裡,哈哈一笑,用力招手。

「兄弟!」

對面的身影只是區區幾人,但為首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灰藍僧袍,手提禪杖,正是結義的兄長魯智深。兩人上梁山之後,由於林沖乃是火併王倫的元老,魯智深則是二龍山群雄之首,公開場合併未走得太近,但兄弟之情彼此心照,此時忽然遇見,也不由得心中一暖,當即牽馬過去。魯智深拍著他的肩膀。

「我知道林兄弟你未與宋頭領他們一道。到處找你,怎麼?你護著下山的那些兄弟呢?」

「已與他們分開了。」林沖笑著回答,然後與魯智深身邊的幾人一一打過招呼,那是「金眼彪」施恩、「混世魔王」樊瑞、「八臂哪吒」項充與另外幾名相熟的小頭目。以前魯智深在二龍山,還有楊志、武松、曹正、張青、孫二娘等頭領一道,但獨龍崗一戰中折了楊志、曹正二人,武松與張青夫婦這次據說是跟隨宋江去了。至於樊瑞、項充,他們因李袞的死與李逵爆了幾次口角,這次跟過去想也無趣,逃離之中倒是遇上魯智深,這便一道過來。

魯智深大抵明白林沖性格,拍拍他的肩膀爽朗一笑,邀他同行,其餘的話卻不多說。一行九人又走了一陣,眼見前方路口便有一個簡陋的小食肆,想想也已經餓了,這便過去,拴上幾匹馬,進店之後先看了看情況。

以往這一片雖然貧瘠,但行路跑商的人還是有的,山野之間歇腳不易,這類店鋪之中,聚集過來的人總是有不少的。不過這一次官兵剿梁山,卻是令得許多人只能躲在城鎮中觀望,進來之時,食肆中只有三名客人,看來都是江湖人。兩名男子身上帶著鐵片刀,帶著貨物正在吃飯,他們身上匪氣頗重,目光凶戾,看來是跑慣江湖的老手,因此才敢在這時亂走。

食肆之中另一名客人卻是女子,她坐在里側的桌邊,一身紅裙,但風塵僕僕的樣子,衣裙也顯得舊了,這女子坐在那兒就著一小碟鹹菜吃糙米飯。從背後的包袱和劍看起來,她也算是跑江湖的女子,但沒有老江湖那種刺蝟一般的戾氣,幾人進來時,她朝這邊看了一眼,便又繼續低頭吃飯。

眼見著林沖魯智深等人進來,兩名算是老江湖的男子原本都在看那女子,低聲品頭論足,這時候卻都顯出了警惕和低調的神情。魯智深等人自然不會將他們放在眼裡,倒是那女子的衣著和氣質有些奇特,令得他們多看了幾眼。

跑江湖的女子不該穿這種紅色的惹眼衣裙,而且雖然看來風塵僕僕,女子的身形樣貌還是不錯的,這種女子混在江湖上,恐怕遲早得被什麼人糟蹋。看起來,這女子要麼是涉入江湖未深,這時候出現在山東是有什麼苦衷,要麼就是她走訪親友,不得已帶把劍防身。當然,不會是什麼大家閨秀也就是了。

這樣稍作衡量,九人在兩張木桌前坐下,叫小二過來,送上酒肉。魯智深問起林沖此後打算,林沖也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暫時……其實也沒有什麼打算,江寧蘇家之事,我親自去過他家中,這種事情,那人殺過來了,到現在這一步,我無話可說。他大抵也是不會放過我的,但是這兩天,我一直在想山上最後幾日的情形……」

說起梁山最後幾日的動搖,六萬人戰力就此崩潰,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景象,就連魯智深也只能喝一碗酒,說不出什麼來。倒是「金眼彪」施恩舉起酒碗道:「他放不過我等,我等難道就會放過他了,林大哥此後遠走他方便是,他莫非還真能一個個的追過去?」

林沖苦笑著搖頭,與他碰了碰碗,一飲而盡:「我……我不是想走,大家江湖中人,單挑打仗,報復尋仇,多得光明磊落。但此人施計,未曾將人放在眼裡,看看山上最後的情況,人在他的眼中,怕是都如同豬狗一般,他操弄人心,卻毫不見人性,使兄弟相殘親人相向,就算使計報仇,又何至於做到此等地步……」

林沖頓了頓:「此次宋大哥他們的事情,我是知道的,雖然未曾叫我,即便叫上我,我也未必會去。但總是情有可原……我自上山以後,眾兄弟待我不薄,林某無德無能,卻不想負了兄弟之情。這次……我想去殺了那人。若是成功了,再回京尋仇。」

他這樣說著,笑了一笑。施恩等人倒是愣了愣,魯智深倒是明白他的,喝了碗酒:「洒家陪你一道。」林沖的血仇,梁山上許多人都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聚義梁山,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打進京城。但梁山垮了,他就只能自己選擇尋仇了。但事實上,單槍匹馬,別說行刺高俅,就算想要在這邊行刺那寧立恆,恐怕都是有難度的。

不過說到這裡,魯智深也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其實那人麻煩未完,宋頭領他們,也是在做這些事情了。」

「嗯?」

「林兄弟不知道么?早幾日宋頭領便讓人朝各地傳話了,將梁山之事傳揚出去……這人用計狠毒,有傷天和,他過來尋仇,原本殺人也就殺了,但他以人心為引,令得幾萬人自相殘殺、反目成仇,這種事情,自然有人看不下去的。之前我等梁山聚義,有些綠林大豪或許是不想來,但此事之後,他們或許便會出手殺人,除此一害。此次戰事無論如何,那人的麻煩,都在日後。」

幾人吃喝甚快,談了一陣,又讓小二打包酒肉乾糧。這期間,里側的紅裙女子吃了好幾碗糙米飯,將一碟鹹菜都吃光了,外面的兩個江湖男子卻沒有急著結賬,恐怕是有些忌憚梁山的九人,他們若是先走,對方從後面跟上來便麻煩。梁山等人卻沒有這等忌憚,結賬離開,出門時目光冷冷地望了這兩名男子好幾眼,意思是「記住你們了」。

離開食肆,沿著前方一條小河的河道邊再度前行,施恩表示願跟魯、林二人一道去刺殺那寧立恆。樊瑞、項充兩人則有些遲疑。正說話間,後方河道上,一道身影撐著竹筏從那邊追上來,回頭看看,是那紅裙女子,她吃過了飯,看來也是啟程了。

魯智深等人走得不快,對那女子也不甚在意,想來不久之後她便會去到前面。然而走得一陣,那竹筏卻是速度漸緩,始終綴在幾人身後。眾人都是老江湖,自知不妥,互相使個眼色後,朝河邊草灘上過去,然後等在了那兒。

竹筏漸漸過來,到眾人面前緩緩停下。筏上女子此時已經戴上斗笠,朝眾人看著。施恩道:「這位姑娘,不知因何事跟蹤我等?」

那女子偏了偏頭,倒也不做遲疑,拱了拱手:「我是有些問題,想問問幾位。」

「哦?」這女子從容洒脫,看來也沒有太大的敵意,眾人對她映像還好,施恩道,「有何問題,姑娘請問。」

「幾位是梁山上的好漢?」

「我等便是梁山人,只是眼下這等情況,姑娘是來認親的,還是來尋仇的?」

「那得問過了才知道。」

她之前說話坦然,眾人對她還有些好感,但這句話一出,幾人才真的皺起了眉頭,樊瑞沉聲道:「哦,你還要問什麼?」

「我想問問,你們真的要去找那血手人屠尋仇嗎?」女子認真地望著他們,「我聽說,你們梁山人去到蘇家,殺了他家中上百人,所以他殺來了。你們理虧在先,現在卻要去找他尋仇,這是為什麼?」

「……你與那血手人屠認識?」

「認不認識都沒關係,我方才聽見這位姓林的大哥在說『江寧蘇家之事,我親自去過他家中,這種事情,那人殺過來了,到現在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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