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野火 第三六一章 無間

火光呼嘯,喊殺遙響,灼人的熱浪已經被拋在了身後,留下的是渾身上下的疲累與劇痛。燒傷、刀傷,血還在淌,帶走了體力,遮蔽了視線。前方仍是黑夜,朱武持著手中的刀,踉蹌前行。

原本的雙刀,此時只剩下了一柄,手上在流血,一面奔逃一面顫抖著。最為疼痛的並非是廝殺中刀槍造成的傷口,而是頭上、背後都有的燒傷,水泡破了之後,反饋過來的是遠甚於普通傷口的疼痛。這疼痛最初凝聚了意識,但由於長時間的持續和廝殺奔逃中的體力消耗,精神還是已經開始散亂了。

唯一能夠支撐住他的,是處於生死邊緣的這一明悟,這個時候,只要倒下去,就算傷勢殺不掉他,後方趕上來的官兵,也會取走他的性命。

他自己也不知道已經在山嶺間奔逃了多久,天色還是黑蒙蒙的,若有視野稍好的地方,他還能看見山澗那頭的火焰。也是在此時,他才能稍稍的回想之前的戰鬥。

與早一天兩百多人面對兩千官兵圍剿猶能衝出重圍的情況不同,這一次忽然發生的戰鬥,已經談不上太多的抵抗或是突圍可言了。當寧毅率領著官兵自樹林中衝殺而出,交手的雙方在一瞬間就展開了最為激烈的廝殺,然而梁山的數十人已成傷兵疲兵,戰況在轉眼間就已經是一面倒的情況。

朱武等人只是稍稍看清局勢,就知道再無幸理,轉身要逃,然而當兵丁衝殺合圍過來,片刻之間,還是令他們陷入苦戰,「小尉遲」孫新如同呂方一般,第一時間被斬殺在了他們的面前。

在這之前,朱武根本沒想過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在一個善於算計的敵人面前,每一步都要考慮對方是否有後手,這點他是明白的。當盧俊義等人突圍出來,他也曾想過事情會否有詐。但對方叫出盧員外的名字時,稍稍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慮。而此後的一路奔逃與謹慎探尋,也都是為了避免被追上的可能。可最終,那道身影還是在最黑暗的時候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他是怎樣也想不通其中理由的。

距離上一次的戰鬥,自己這邊的兄弟被抓,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就算有人倒戈,也不至於如此之快。這怎麼可能是僅僅半日時間的布局。

然而對方的出現,只是真真切切地證明了雙方在布局與運籌之上的差距。如果說第一次的出事還只是因為對方的謹慎,無意間發現了這邊的謀算,這一次就是完全建立在主動基礎上的挖坑與設局,當他還在考慮著如何一路跟隨、將計就計想辦法救人的時候,對方卻是直接的反客為主,設下了請君入甕的毒計。

變化的激烈,事情發生的迅速,卻令得他們不得不將事情接下來,而且沒有細想的餘地。

也是有些事情,到得此時,才更加明顯地讓朱武感受到。

他原本還有一路隨行的僥倖心理,是因為官府乃至於綠林間對於梁山的態度一向如此,兩百多人殺掉了一半,抓住了四五十,已然是大勝。接下來,逃亡的眾人必然更加警惕,再要抓就是事倍功半。對於大部分的敵人來說,這功績都已經值得稱道,不會再將精力放在抓捕或追殺每一個人這樣的事情上。對方雖然與官府有異,但畢竟有身份上的限制。一個有入贅身份的書生、善謀劃,給人的感覺也是偏於弱勢的。

而當寧毅再度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才終於讓他發現,這人完全不同於守成的官府,甚至於不同於絕大部分的綠林豪強。就在他已然獲得為人稱道的大勝的同時,他心中所想的,竟然仍是要將所有人斬盡殺絕,不留活路。也讓朱武陡然意識到那件事的意義,他……與自己這邊現在是有滅門之仇的了。

梁山與許許多多的人都有滅門之仇,或許經歷多了,也就麻木了。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仇怨,卻是擺在面前真真切切能夠看見的。

梁山有四萬多人,對一般人來說,已經敗了其中兩百人,花大力氣追殺剩下來的四五十有何意義,只有這人是要將出現在視野中的所有仇家都殺得乾乾淨淨的了。原本對於他們不過是個平淡概念的有關席君煜與「蘇家」的小仇怨已經可能引起的一切,到得此時,也真正地隨著那道身影壓到他們面前。

席君煜可能是真的踢到不該踢的鐵板了……

如果能早一點點意識到這一點,或許一切都會好上很多。但到了現在,一切就只能用命去填起來。朱武當時甚至還試圖主動衝上去,大聲喝道:「有種單挑!」但之後迎接他的,除了那寧立恆的點頭說好,還有隨著他手一揮而迎面飛來的箭雨。

這次山上合圍的,大抵也就是兩三百人的規模,然而當他們這次衝上來,就連朱武等人,都沒有了太多突圍的機會,他們一路廝殺,被箭雨分割,刀槍包圍。而最後令得朱武獲得僥倖機會的,竟是那些從一開始就射過來的火箭。

這些火箭對於梁山眾人造成了一定的殺傷,而在隨後廝殺的過程里,也點亮了周圍的環境。相反合圍的官兵自黑暗中殺過來,令得這邊難以快速確定突圍的方向,四五十名身上疲累又帶傷的梁山眾,轉眼間就在混亂中被斬殺過半。

隨後那火焰也開始蔓延起來,直到規模逐漸轉大,才終於對雙方造成了同樣的困擾,這或許也是那寧立恆唯一的失算。當朱武冒著熊熊烈火幾乎以自殺的方式突圍出去時,才聽到對方在那邊大喊:「誰叫你們射的火箭……抓住那幫王八蛋!」

那火焰之中,所有人都被分割了,朱武能夠看到陳達的身影被官兵淹沒下去,盧俊義與燕青被圍堵在另一邊,拖住了數十人,已經殺得全身鮮血淋淋,口中還兀自喊著:「快逃!」然而朱武看最後一眼時,是見到了有人持刀刺入盧俊義胸口的情景,燕青奮力廝殺,如困獸般的咆哮隱隱傳來……

身邊只有同樣身受重傷的張順與一名部下還在跟著一起逃,他們是在不同方向突出圍堵後遇上的,張順武藝高強,找到了他,那名部下捂著肚子,與張順攙扶著前行。

原本能夠看到的希望,遠大的前景,在這一次徹底地湮沒了……

自從上了少華山之後,他未曾再受過這樣的傷,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失敗與黑暗。就在數天前,一切都應該是十拿九穩的,更多的日子以前,他在梁山上見到那個席君煜的年輕人,說他受到的不公待遇,那樣的事情太多了,他甚至未曾過過心頭。有些東西,譬如厄運就像是斬不斷看不見的線,在幾年前的時間裡就已經出現,到了某個毫無防備的時間裡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意識渾渾噩噩的,但身體還依靠著本能,盡量按照最好的路線逃亡。他們走出樹林,攀上山脊,黑暗第一次在眼前消退了,遠處的天邊顯出魚肚白來,光在前方的空中,隨著塵埃緩緩地旋轉。跟在張順身邊的那名部下終於流盡了血倒下了,張順將他拖起來,不久之後將屍體從懸崖上推了下去。

「我們要回去……」朱武虛弱地說著,張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幾乎就要倒下。

「我們要回去……回梁山……告訴他們這件事……」

太陽漸漸地出來了,他們行走在山脊上,不知道有幾個人活了下來,不知道前方還有怎樣的事情發生,一直到兩天之後,他們才在回程的途中,遇上了儼如死人一般的燕青……

這是後話了。

朝陽穿透樹隙,在仍舊燃著小火、瀰漫著煙霧的林間照下來,清晨的霧氣、灰塵與火焰匯合後給人一種稍顯黏糊糊的感覺,樹林里更多的是鮮血與屍體,戰鬥已經結束了,打掃殘局的士兵正在清點人頭與順手補刀。

寧毅等人走過場地的邊緣,離開樹林後,上了一個小土坡:「大概走了多少人?」

「四五個吧。」

「那就差不多了。」寧毅點了點頭,「海捕文書,叫各個路卡幫忙檢查還是要的。不過他們應該能逃回去,我相信他們的能力,他們行的。」

「只有一個問題。」聞人不二走了過來,「那個朱武不簡單,為什麼不做了他?」

「有時候啊,聰明人做事,比笨蛋更好猜。」寧毅回答了一句,隨後偏了偏頭,「走吧,回去了。我還得去道個謝。」

他們走過這片林子,下了山,在一條崎嶇的山路邊停了幾輛馬車,寧毅上了其中一輛,掀開帘子時,光芒將車廂中的人影照了出來。那是被朱武認為已經「死了」的盧俊義,原本像是在低頭想事,只是在見到寧毅之後,端正了坐姿,目光算不得和善。

這是前一天在船艙里寧毅威脅過他之後,兩人的第一次正式見面、或者說交談。寧毅的目光,卻是和善的,甚至於有些過分和善了。

「委屈你了,演得很好。另外……謝謝了。」寧毅過去,主動握了握他的手,隨後拍拍他的手背,「哥。」

他的態度誠懇,算不得諷刺,這聲哥倒也並不諂媚,卻明顯嚇了盧俊義一跳,大抵是沒見過這種看起來極沒有節操的行為。寧毅隨後在車廂側面坐下,敲了敲旁邊的木板讓前方車夫啟程:「咱們邊走邊說吧,盧員外,你心裡有什麼疑慮,可以說出來,我在這裡表個態。」

盧俊義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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