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野火 第三零九章 鐵劍山河 天涯再會(二)

時間入了夜還不算久,從窗口看出去,院子里也有點點的燈光。寧毅倚靠在床鋪一端,一面替妻子揉捏著小腿,一面與分別了半個月的妻子聊著最近的事情。

當然,無論有著怎樣的心情,在自家娘子面前說另一位女性可愛,自然都算不得什麼太有情調的事情,蘇檀兒笑得一陣,低聲道:「相公覺得可愛,不會是想把那位陸姑娘收房吧。」

「你壓得住她嗎?」

蘇檀兒抿了抿嘴,看著寧毅:「那位劉姑娘我可也壓不住。」

這些當然算是玩笑,但私下裡說別人的事情,到這個程度也就夠了。蘇檀兒曲起一條腿,有些幸福地看著為自己按摩的夫君:「最近這段時間,杏兒的心情,其實也不怎麼好。」

「怎麼了?」

「先前冒充她父母的那些人……她原本以為是真的,畢竟是有點感情的。」

「人雖然只是趕走了,但狀況恐怕也不會太好……你多安慰下她吧,叫嬋兒娟兒去安慰她。」

「嗯。」

「要不然給她找個夫家?」

「小妮子心氣高,家裡沒有誰看得上的。」

「沒有誰看得上她還是她沒有看得上的人……」

「當然是看不上人家,要不然三房管事的那個侄子,叫做賀雨的,又或者是古賬房的兒子,崔賬房家的二兒子,都有過來說想要提親,還有……」蘇檀兒掰著指頭數。

「喔,還挺有人氣的嘛。」

「當然,咱們大房的三個丫鬟,杏兒嬋兒娟兒,誰見了不眼紅,嬋兒是跟了相公你啦,杏兒娟兒還有的搶呢……」

接下來也是瑣瑣碎碎的家長里短。對於蘇檀兒來說,家裡的情況一向是能夠安排照料得井井有條的,並不需要寧毅的意見做參考,但寧毅若有什麼說法,她也會點頭應下,這是一家子人的感覺。過得一陣,杏兒過來照顧蘇檀兒,寧毅倒也隨口問了問最近她們在湖州的生活,杏兒倒也不打算訴苦,眨著眼睛點頭說過得很好很好很好啊……作為丫鬟的會有自我調節情緒的能力,不讓自己的問題來打擾主人家,這大概是一個好丫鬟的自我修養,寧毅跟她搭了一陣子的話,沒得到安慰的機會,也只好尊重對方的選擇。

杭州事畢,立刻轉進鎮江,接下來回江寧,並不是說就沒有事情可做了。跟妻子聊起的陸紅提就是這事情的一環,當初在杭州拜託對方幫忙時就曾說過要替她弄個五年計畫之類的東西,後來幾個月斷斷續續,其實該做的計畫都已經差不多,如今既然大多數事情都已有了歸宿,再拖下去,就有些不厚道了。接下來的幾天里,可以專心地為她將這個走私山寨的計畫作出完善。

這樣想著,穿過了兩重門廊,去到陸紅提那邊院落時,看見她正站在井邊打水,單手慢慢地搖著那軲轆,站在那兒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寧毅走過去時,她也就有了反應,朝這邊望過來。

寧毅過去接過她的活。

「我來吧。」

這個時代大概沒什麼紳士風度,不過陸紅提倒也不矯情,退開一步,看著寧毅將水桶轉上來,一邊轉,寧毅還一邊探頭朝下面看了看。

「院子原本就不是我們的,有個叫湯修玄的老頭借給我們住,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淨……說起來我有一段時間路過井口就喜歡往下面看看。」

「為什麼啊?」陸紅提偏頭問道。

「聽說大戶人家要殺丫鬟、小妾啊,毀屍滅跡什麼的,都把人往井裡推,所以我經常覺得裡面會有屍體。」

這話令得陸紅提笑了起來,但她隨後拿著木勺舀著喝了幾口,就令得寧毅微微有些無言,隨後也跟著嘗了嘗,井水倒是很甜,想來不至於泡過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寧毅問及山裡的泉水是不是更好喝一點時,陸紅提倒是覺得都差不多。

「不管怎麼樣,最近謝謝了,不是有你,恐怕沒辦法在杭州活著回來。」

就此正式地道過謝,隨後寧毅更詳細地與陸紅提聊起呂梁的情況。幾個月的時間,其實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寧毅要給的意見和看法,也已經寫成一本厚厚的冊子。陸紅提在呂梁山上的寨子,還是盡量以一個三不管的走私基地為藍圖去勾畫的。

寧毅對於如何經營一個山寨如何合縱連橫跟人叫板談判或許只能按照霸刀營的模板做幾個想法,但對於經濟上的事情卻是無比精通,怎樣的貨物,可以怎樣走,如何去暗中控制,如何以利益去引導利誘他人,在一個看似公平的環境下,如何去觀察各種物品的價格升降,如何調控令得利益盡量傾向於自己還不讓別人察覺,有些什麼案例和小手段。這些東西就全都在本子上寫了出來,當然,至於如何去用,還是得靠陸紅提自己的判斷。

平素開開玩笑,寧毅可以讓人放鬆,讓人叫罵,讓人哈哈大笑,一旦做起事情來,卻也是認真無比,足以感染他人。如此聊了一陣,寧毅回去側面的院落,在書房裡給他的構思做進一步的完善,埋頭疾書。一個多時辰後,陸紅提想起一些事情,過去與寧毅商議了一陣,寧毅便一邊寫一邊將內容與陸紅提做討論。

如此一直聊到深夜,話題也從單純的山寨和走私上挪開,寧毅知道陸紅提恐怕過幾天就要離開,許多未曾定型的想法,便也可以跟她說說。

「……其實最近都在想一些事情,關於北方那幾場仗的。你知道的,我不知兵,但有些事情,可以從人性上解,結果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最近就在想,到底為什麼會打敗。」

陸紅提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嗯。」

「理由在每個人的說法里都是各種各樣,從不同的方向就有不同的結果。我這裡有幾封信,是汴京那邊寄過來的,當然未必是寄給我……這次北方的大戰中,一開始王稟、楊可世猶豫不決,到他們想要打的時候,中下層很多人從中作梗,可以說是奉了童貫的意思,或者是一些與遼國有生意的大家族的意思,各種利益傾軋,說起來都是對的,後來打破了膽子,此後幾場大仗,遇敵則潰,大家顧著逃跑,一敗塗地,但反倒是一些百十人的小衝突,就又可以打勝,人跟人之間,畢竟是沒有差得太多的……」

寧毅揮了揮手:「老實說,這些事情看得久了,覺得都很平常,找理由,也喜歡往複雜了找。但如果從人性角度入手,我們可以做出一個簡單的模型,小規模的接觸為什麼可以贏,因為人跟人之間的能力,畢竟差距不大,大規模的為什麼一定輸,其實也非常簡單。假設我們現在在一個十萬人的隊伍里,我是其中一個人,這樣就夠了。原因再複雜,想法就只有一個。」

他說的這些,陸紅提一開始其實是有些迷惑的,不明白他想說什麼,但也只好聽著了,寧毅笑了笑:「歸根結底就是,我不信任周圍的同伴,我再厲害,也打不過幾萬人。一到開戰,我心裡就在想,我們肯定打不過,為什麼,因為他們、你們等一下一定會轉身跑,所以我也得跑,當幾萬人心裡都是這麼想的時候,不管領軍的人再厲害,他們都打不過別人了。而在戰場上敗了很多次以後,這種心理就更加根深蒂固。其實大家想的不是我們就打不贏遼人,而是……周圍的人一定會跑,這就是關鍵。」

陸紅提想著,點了點頭:「當然是這樣啊,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岔了一些事情,一些以前以為沒有用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其實還是挺有用的。」寧毅想了想,隨後笑著指手畫腳起來:「兩樣東西,信任跟規矩。有很多小事情要做,有關信任的一些小遊戲,譬如讓人站到一個兩米的檯子上,張開手往後倒,讓他的同伴在後面接住他,每個人,每天做一次,如果同伴不接住他,他可能摔得頭破血流,然後……站軍姿、走方陣,最嚴格地履行軍令軍規……呵,一下子也許要求太多,但這些事情不必每天做,但每天都可以做一段時間,我已經寫到本子里了……」

寧毅笑著,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作為一個一千年後過來的人,其實也會被許多東西所迷惑,譬如你在千年後的社會裡說解放軍有多厲害,人家會笑,難道站軍姿列方陣疊被子厲害么?然後給人的感覺,好像這些就是純粹浮於表面的要求形式了,但事實上,其中包含極深的人性管理學。

十萬人對上一萬人,難道就真的歸結於漢人全是豬?難道就純粹歸結於內部的鬥爭?事實上,十萬人就算站著不動,讓一萬人打過來純機械式的亂砍,一萬人恐怕都不可能打得過,為什麼會輸?不是因為十萬人中的每一個人太弱,而是因為絕大部分人潛意識裡都有一個念頭:「他們一定會跑。」而不是單純的「我不如遼人」。

小規模的戰鬥就有贏的機會,因為彼此認識,只要念頭裡有「我們能贏」「大家不會逃跑」這樣的念頭,軍隊就死磕上去了,然而組成十萬人的陣型時,大家所想的,仍然是「大家一定會逃跑。」特別是有諸多敗績做前例時,一個人怕了,一群人就全掉頭了。

做一樣的事情,踏一樣的步子,自己從檯子上跳下來,同伴每一次都會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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