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滄海桑田 第六章 巫知

伯禹雖是赤腳步行,但是連日不休、每天都在趕路,速度絲毫不慢,甚至超過了普通的車馬。在樹上烙刻下五教、五刑、九德之典,是他在路上想出來的主意。

上古時生態環境很好,哪怕是人煙聚集之地,也不乏生長了數百上千年的參天古木,而且就在村寨城郭之中。伯禹挑選硬木樹種,在樹榦上剝掉一塊樹皮,將這一片削平,刻字於其上。樹還是活的,為了使字跡能長期保存,他們還將刻好的字烙至碳化。

皋陶作九典,搬到了朝堂上整整一車簡,禹不可能在樹榦上烙那麼多。之所以挑選這幾部,因為它們恰是各地民眾都需要了解的,而且要義總結得非常精練。

比如最重要的《五教》,就刻「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十個字,言簡意賅。為何這麼簡練,甚至是惜字如金?以皋陶之才,揚揚萬言也不算難事,他的學生子丘在朝堂上宣讀九典,可是向眾臣解說了整整三天,但真正難的是化繁為簡。

須知古時各部民眾幾乎都不識字,若文意深奧,大家根本就聽不懂,若不能有很精練的總結,人們也根本記不住。所以五教的核心就是這十個字,伯禹將它們烙刻在樹上。不認識字沒關係,伯禹只要對著字跡介紹一遍,大家也都能理解、都能記住。

既然民眾不認識字,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將它刻在樹上呢?刻與不刻,其意義與作用完全不同,刻在樹上就等於刻在民眾心中,使之逐漸成為民間風貌。

並不是所有人都聽見了伯禹當時的介紹,其他人再經過這裡就會問樹上刻了什麼?那麼知道的人就會再向他介紹,字在這裡便是時時提醒、勿使遺忘。

另一方面,若僅是口口相傳,時間久了,難免出現以訛傳訛的情況,刻字於樹便是「明正其典」。只要能背下來五教者,其實就等於認識了這十個字,他們也會糾正其他人的口傳之誤。況且部族中總有人是識字的,也可在將來繼續向大家解講。

《五教》是天子推行的教化,是國中所有民眾都應遵行的規範,僅僅將典籍傳給各部貴族是不夠的,《九德》亦如此。

總結《九德》之要義,只有二十七個字,真正需要記憶和理解的,其實是十八個字,樹榦上都能刻得下。九德是對社會各階層人士的品行評判標準,比如天子應九德皆備,伯君應有六德,貴士應有三德……那麼平民呢?平民有五教嘛!

皋陶作九德,並不僅是天子評價臣民的品行標準,也是臣民評價天子的品德標準,那麼全天下的人都應該清楚,使之成為指導日常言行的準則,才具備真正的教化意義。

那麼皋陶之典還有那麼多其他的內容呢?樹榦上根本刻不下,伯禹只選擇最精要的部族,而且是能被民眾所理解與掌握的。另一方面,哪怕全刻到樹上也沒用,還是那個原因,絕大部分民眾都不識字。

皋陶九典的全部內容,是各地官員以及部族首領應該掌握的,也只有他們才可能完全掌握,比如五服、五禮、九親等等。這些貴族階層也形成了最早的知識分子,或者說這個時代最新的知識分子。

隨著文字出現,「知識分子」的構成也發生了變化,或者說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就是伴隨著文字出現的。在上古時期,原始的知識分子都是部族中的長者或祭司,他們掌握了歷代傳承的經驗和知識,能用於指導生產與生活。

而文字出現之後,成了知識與經驗最好的傳承載體,知識分子就成了掌握文字與典籍之人,他們往往都是貴族。

當年帝堯年代曾有命令,各部首領應學習文字,族中子弟也應該掌握文字。到了帝堯執政後期,有了一個約定俗成之規,識字之人才能夠成為伯君,因為那樣才能看懂天子所頒布的政令文書。

那麼在此之前的政令都是怎麼頒布的?直接派使者口述!效率極低,不僅很不方便而且容易出現各種疏誤。虎娃曾生活的巴原,也剛剛經歷了這個階段。

帝堯下令讓各部貴族學習文字,這無疑是一種社會的進步。自中華文明誕生之初,平民亦可學習文字,但往往只有貴族才有條件去學習與掌握它。學習文字並非貴族特權,這是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所不一樣的地方;但知識分子往往出身於貴族階層,這也是社會發展階段所決定的。

伯禹這一次只是趕路,每到一地休息時,順便烙刻教化典籍於沿途,並向聚攏而來的民眾介紹。亦有當地官員和各部首領聽聞消息,親來迎接並挽留款待,伯禹皆一一拒絕,並沒有在路上耽誤時日。他率天下各部民眾治水,將來還會再來的,如今要先趕到相柳部。

渡過淮水,進入原共工部的領地後,沿途有各地族老迎路。所謂族老並不一定是貴族,而是各村寨中的長者。在這個年代,人們的夭折率很高,所以平均壽命很短,但真正的長壽者往往年紀卻也不小。

眾族老活得足夠久,經歷的事情足夠多,擁有豐富的經驗和知識,所以在部族村寨中很受尊敬,按上述關於文字的說法,他們也算是「舊時代」的知識分子。來者都是炎帝舊部的族老,他們原本都是打算攔路詰問伯禹的。

在這個時代,很多普通村寨族人一輩子的活動範圍,往往也超不出家鄉周圍幾十里,平日所聞所知,還是歷代口口相傳的往事。由此也可知,崇伯鯀組織這樣的族人遷徙,是多麼的艱難,而如今伯禹還要在大江兩岸再來一次。

這些族老在村寨中受人尊敬,他們擁有歷代傳承的經驗和知識,又世代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環境里,同樣有一種固執的自我認知,那就是仍以炎帝舊民自居。他們攔路詰問伯禹,當是受了相柳的暗中挑唆。

而對於這種人,最好的說服方式,便是利用他們自己的固有觀點,伯禹很乾脆地出示了炎帝令,眾族老當即率民眾下拜。伯禹當然不是要以炎帝令號召他們,如今已非炎帝當朝,那樣就有謀逆反叛的嫌疑了。他只是要讓各地民眾能耐心地、不帶著抵觸情緒地聽他介紹治水方略。

伯禹也沒有忘了自己一路上都在做的事情,每到人煙聚集處宿營,便在樹榦上刻下教化之典並向民眾介紹,此時身邊又有了各地族老追隨。

各地族老跟著伯禹做什麼?伯禹不僅對他們介紹了治水方略,還做出了治水之後的承諾。但這些承諾要想真正的落實,還要到相柳那裡邀集各部族首領共商。於是眾族老便跟著伯禹一起要見相柳與各部首領,他們也要參與商議。

還好眾族老出門,都有族中青壯後生跟隨照顧,再不濟都能弄一輛牛車拉著,路上倒也不給伯禹添麻煩。巫知隱跡不見,伯禹只帶了一名隨從伯益,也只有一輛馬車,可是等他到達相柳部君首駐地時,卻跟著一支浩浩蕩蕩數百人的隊伍。

還沒等相柳反應過來,伯禹就已經到了,而且是帶著各地族老一起來的。相柳本想煽動各地族老為難伯禹,不料這些固執的老人家反過來卻為伯禹壯了聲勢。各部族首領此刻都聚在伯君府中,聞伯禹大人率眾族老進城,相柳也不得不率眾出府相迎。

相柳窄額、尖頜、削肩、細腰,身材卻十分高挑,個頭八尺有餘,形容十分特異。在伯君府門前的廣場上,他向伯禹行禮道:「伯禹大人遠來辛苦,為何不事先派僕從打聲招呼,令我等可以前往迎接?您怎麼把各地長者都帶到這裡了,我還聽說您出示了古時炎帝令,不知天子是否知情?」

相柳從沒見過伯禹,但他一眼就能認出來。崇伯鯀雖說治水九年無功,但絕非無作為,他本人以及分化形神之身行遍天下各部,各地很多民眾都認識他。而認識崇伯鯀就等於認識伯禹,所以伯禹無論走到哪裡,幾乎都不需要做自我介紹。

伯禹還禮道:「當年榆罔歸附軒轅先帝,應將古傳之炎帝令呈於天子,只是炎帝令當時不在榆罔手中,如今被我尋得,待治水之後,亦當將此物交於中華天子,以示炎黃一家、天下一統。至於各地族老,並非追隨炎帝令而來,而是聞眾君首聚此,欲共參商治水之事。」

這時巫知的聲音在伯禹的腦海中響起道:「這個相柳,目藏凶光,不是個好對付的傢伙,真沒想到,炎帝舊部中還有這樣一位伯君,其修為法力驚人,幾不弱於當年修蛇。真要是動手,連我恐怕都鬥不過他呢,頂多只能憑著真仙修為帶著你跑路。」

伯禹在心中暗語道:「當年帝江位列中華四大戰神,又如何?我是來治水的,不是來與相柳鬥法的,憑的不是武力,否則我父崇伯鯀亦是中華四大戰神之一,恐怕早已治水功成。」

巫知猶自說道:「我雖不認識帝江,但我見過修蛇,根據此番下界種種見知推斷,若論神通法力,今日之相柳恐怕已不弱於當日之帝江。你也不要總提中華四大戰神,伯羿神威無敵,我自然是佩服的,可如今他已不在,中華四大戰神也只剩下獨臂祿終。

須知天下高人,多有你所不識,更有你所未料。比如當日圍攻伯羿的,就有五位下界真仙。自古真仙飛升,未必盡入仙界,有人不知其蹤跡,弄不好也回到了人間。我這一路行來卻沒有遇見,但相柳倒是出乎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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