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公子獵七州 第332章 忠臣在此

古道陌路,一驢一馬埋頭舔舐著枯草,雪後的酒肆幾無客人,行人車馬不便,自然不會經過荒涼山路。

老頭兒哼哧哼哧地將店外的桌凳搬回,他蜷縮著身子,抹了把額上的汗珠。刺骨寒風吹來,從破裂的補丁處竄進,老頭兒打了個冷戰,抱緊雙臂走到貼著爐子暖手的老婦人身旁,餘光掃向店內的一男一女,壓低聲音道。

「婆娘,這倆後生和小姐咋還不走。」

「你管人家。」老婦人沒好氣地瞪了老頭一眼,她側過臉,滿是褶皺的眼角浮起些許心疼,微微猶豫,握住了那雙生出數道大裂口的手,輕輕搓揉著,「死老頭,人家可是付了一個銀元,夠咱倆給阿餅買兩頭騾子,以後好當彩禮。」

「阿餅……聽說外邊又打仗了,不知道這小子……」

老頭兒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看向旁邊偷偷抹淚的老婦人,眼神一黯,用力抓緊她的手,張了張嘴,卻沒再說下去。

「亂世多離別,白首送烏髮。這兩個老人苦了一輩子,未曾享一日清福,到晚年還要為上戰場的兒子擔驚受怕。世人這般疾苦,卻非你所能想像的。」

簡陋的酒肆中,男子收回目光,翹起二郎腿悠悠說道。

在他對面,淡雅若月下清霜的女子一言不發,她伸出纖纖素手將三沸的茶水倒出,茶爐和茶盞看似樸實,可周身瑩白澄凈,卻是不知從多古老的山中取出的玉石所制,和簡陋的酒肆格格不入。女子不緊不慢地捧起茶盞,吹散蒸騰的熱氣,輕抿一口,方才抬頭望向男子。

「我走遍七州,這些情形司空見慣了,若非有你這樣的人,黎民百姓又怎會凄慘如斯。」

「我這樣的人?」男子摸了摸鼻子,嘴角浮起意味深長的輕笑,喃喃說道,「我和他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你卻偏偏以紅顏待之,絲毫不待見我,人長的俊俏點,果真佔盡便宜呵。」

「你們確實沒多大區別,不過,他永遠不會緊纏著一個女人不放。」女子放下茶盞,淡淡地說道,「你究竟要跟到幾時?」

「跟你跟到你不再走了為止。」

「我要去山海秘境,你也要跟著一起去嗎。」

「山海秘境嗎,那可是個好地方,也算是這七州我最想去的地方之一了。」

女子雙手握住茶盞,微微驚疑地看了眼男子,轉而又恢複一臉的古井不波。

「你堂堂白家族長跟著我行走山野就罷了,竟然還要去山海秘境,那裡高手無數,又有許多異獸怪物,你死了不要緊,白家的大好局面可就一下子全沒了。」

「敖小姐是為在下擔心嗎,得此一言,夫復何求。」白啟哈哈一笑,玩味地看著敖雲,目光漸漸凝滯,「你那知己好友君公子,已攜著滅殺八名通天的威勢迴轉北朝,大敗紫微神王,又傳出一驚天駭聞。」

「是什麼。」敖雲凝望著盞中茶水,聲音平靜。

「大煜皇座上的那人乃是山海秘境中饕餮所化,真正的皇帝早在多年前就被擄掠走,他還運用大神通,衍算出日後這七州將會姓百里。此事轟傳天下,人心已開始向著那個剛建立的王朝,而在豫州、幽州、揚州邊境那幾個苟延殘喘的諸侯國也紛紛向北朝獻降書,自甘臣屬。」白啟一邊說,一邊吸食著碗中的湯麵,吐字含糊不清,卻像絲毫不在乎般,「隱忍半年,布下層層連環局,你這個藍顏知己可真是個狠人,戰事又將演烈,生靈塗炭由他而起呵。」

聽著白啟略帶揶揄的話,敖雲神色不變,她輕抿了口茶水,淡淡說道。

「是嗎。若早生你五六年,或許還有希望和他抗衡,如今大局已傾倒向他那一邊,你再如何掙扎,也終將擋不住歷史大勢。」

「或許吧,可誰又知道呢。」白啟將碗筷推開,摸了摸鼓脹的肚皮,打了個飽嗝,斜眼瞅向傲雲,嘿嘿一笑道「所以我才要去那山海秘境,君公子自以為滅殺了那幾個通天高手,山海秘境就再無威脅可言。不過我卻知道,山海秘境可遠比他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順便再找出那個真皇帝,是嗎。」

敖雲將茶爐茶盞收拾好,起身,向酒肆外走去。

「也許吧。這山海秘境將成為我布下的第二局,他君公子自已為大局在握,卻不知在他身側處處危機呵。」

白啟洒然一笑,丟下一錠金銖,追上熬雲。

一驢一馬漸漸消失在蕭條冷清的山路上,老夫妻倆看著桌上那錠金燦燦的金銖,互視一眼,滿臉感激。他們卻不知,那個丟下金銖的男子正是當今天下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之一,而此時,即將去掀起更大的殺戮。

……

「那君公子歸來方才一月不到,北疆軍就連克五十府,將那幽州也吞下了?」

老邁陰沉的話音回蕩在大殿上,殿下諸臣噤若寒蟬,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偶爾有人偷偷用餘光瞟向皇座上的老人,想到近日那個傳的沸沸揚揚的謠言,心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毛骨悚然,脊背上已滾滿冷汗。

「沒人說話?哈哈哈,在場這麼多七州俊才竟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們在怕寡人嗎?怕寡人像謠言中一般,是那個可怕的異類?」

煜德帝鐵青著臉,看向殿下諸臣,目光掃過,兩列文武腿腳發軟,齊齊拜倒在地上,口呼萬歲表露心意。而殿上第三列中的人則冷眼看向麻木不仁的群臣,目光不屑。尋常王朝金鑾寶殿上只有兩列,左文右武,而大煜卻又多出一列,列中儘是奇人異士、仙神修士,高居首位的是鸞鳳公主,其次是坐在輪椅上的何夕,之後是一名人尊上品的山海修士,再下來,竟是那個被月羅剎殺得大敗而逃的,異人王蕭破天。

聽著山呼海嘯般的拜服聲,煜德帝嘴角漸漸浮起笑意,即便謠言猛烈又如何,即便他們真的知道真相又如何,這京城乃至揚州仍舊在他的掌控中,有近百強大的仙神、山海修士和剩餘的異人們效命,這些別說敢反,就算想逃也逃不出,只能繼續跪向大殿之上的異類,麻木地為他效命。然則,歷朝歷代都有不怕死的忠臣,就算再腐朽的王朝,在那團污泥中,也會生出青蓮,出污泥而不染。

一陣鏘鏘的擊地聲從殿外傳來,間或還有侍衛的勸阻聲。

「誰敢攔老夫!」

已然走不穩路,只能靠著拐杖支撐身體的老人怒目望向攔在面前的御殿侍衛們,在他身上掛著一串串官印,粗粗一數,竟有五代之多,煜宗年、煜慶年、煜德年、煜賢年以甚至還有女皇在位時加封的官職。五朝元老,在大煜歷史上也只出過兩三人,個個都被帝王視若珍寶,不僅因為他們功高德重,也為他們長達兩三百年的元壽。國有百歲老臣,定是天降祥瑞,恩賜大煜。

群臣望向那個拄著拐杖,踉蹌走進大殿的老人,眼中浮起複雜之情,有感動、有惋惜亦有憂愁。煜宗年間上國柱,煜慶年間御殿大元帥,到煜德年間他雖自請辭官回鄉,可亦被煜德帝加封為太師,賜龍杖,卻是有上打昏君下誅奸臣的意味。坊間更有傳說,御殿大將軍步空堂的兵法有大半傳自他——

——御殿龍虎元帥方離命。

京城方家之所以有今日輝煌,成為七州最大的世家之一,皆因這個傳奇一生的老人。無論如今的方家子弟多麼紈絝,卻無法抹殺掩蓋方氏一脈曾經擁有的熱血和榮耀,只要方離命在世一天,方家就不會倒。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人顫抖著身體,舉起拐杖指向皇座上的帝王,老邁渾濁的眼中赤紅無比,「你這個異類,畜牲,竟敢把持我大煜國祚,讓天下人向你跪拜……畜牲,畜牲!」

看著老人舉著龍杖,顫巍巍地朝自己走來,煜德帝獨目猛地一抽搐,他深吸口氣,壓制住心底的怒火,淡淡地說道。

「老元帥何出此言,定是今日在家受了風寒,有點頭腦不清了。來人,還不快將太師送回府。」

「哈哈哈……」方離命仰天大笑,他環視著周圍滿臉怯意的眾臣,胸脯急喘,指向煜德怒罵道,「當年的煜德帝乃是老夫手把手教出來,豈會像你這般禽獸德性。畜牲休要狡辯,就算你挾持滿朝文武,可天下人的眼睛都是明亮的,誰都知道你是什麼。我方離命在世一日,就不允許你坐在這殿堂上,斷送我大煜江山。」

「忠臣何在,隨我一同誅殺此獠!」

老人的嘶吼回蕩在殿堂上,百多年前的熱血重新回到他身上,彷彿又變成了那個率領千軍萬馬劍指賊寇的大元帥。

「忠臣何在,隨我一同誅殺此獠!」

老人高舉龍杖,大吼道,寒風呼嘯,殿堂上鴉雀無聲,眾臣目光遊離,紛紛望向一旁,只留老人獨自一人可笑地舉著拐杖,滿腔熱血未冷,可卻再無一兵一將響應。

「忠臣在此!」

半晌,老邁的吼聲回蕩在眾人耳邊,凄涼中透著義無反顧的執著。老人低吼一聲,他拖著乾瘦的老腿,死死握住當年煜德欽賜的龍杖,高舉在頭頂,一步一步走向殿上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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