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人性的抗爭

隨著夢境中快感逐漸消退,巴畢越來越覺得心頭隱隱作痛——他確信,尼克·斯賓維克真的死了,躺在基金會樓前的人行道上。

他搖搖晃晃地站在床邊,搓揉著太陽穴上的一塊兒烏紫血痕,脖子上的抓傷,還像針扎似的疼,他記起白狼曾用犬牙啃了那一口。

他長久地屏住呼吸,使勁搖搖自己的身體,還是去不掉那股厭惡的感覺,尼克·斯賓維克真的是在夢裡死了。

他迷迷糊糊地打開燈,看看錶,兩點十五分。伸手去抓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只找到了浴袍和軟底拖鞋,一定是夜班護士把衣服拿走了。巴畢滿身大汗,渾身哆嗦,笨手笨腳地穿上浴袍和拖鞋,按了下按鈴,急不可耐地拖著腳向外走,迎候大廳里的夜班護士——海勒小姐一頭濃密的、淺得幾乎發白的頭髮,一副女拳擊手的體態。

「咦,巴畢先生!我以為你在睡覺——」

「我要見格蘭醫生,」他告訴她說,「馬上。」

她寬闊、吃驚的大臉上,露出和藹的微笑。

「當然,巴畢先生,」她儘可能地把自己男性化的嗓音放得溫柔一些,「你先回床上去,我們看——」

「女士,」巴畢惡狠狠地打斷她說,「收起你搪塞瘋子的招數。我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沒瘋——我就是我。不管瘋不瘋,反正我要跟格蘭醫生談談,他在哪兒?」

海勒護士退後半步,像是擺開在拳擊場上對峙架勢。

「別激動。」巴畢規勸道,「我猜你知道如何對付一般的瘋子,可我的情況有點兒不同。」海勒護士似乎贊同地點了點頭。巴畢步步緊逼,「我想,如果你看見我變成一隻大黑老鼠,一定得嚇跑。」

海勒護士繼續向後退,瞼色開始變白。

「我只需要和格蘭醫生談五分鐘——現在。」他告訴護士說,「如果他不樂意,賬單上多寫一筆就是了。」

「很有可能。」海勒護士警告說。巴畢朝她咧嘴一笑,突然,四肢著地。「我不想擋住你的路,」海勒哆嗦著說,「我帶你到他房間。」

「很聰明!」

他站起身,海勒護士退後一步,讓巴畢走在前頭,順著大廳朝樓梯口走——巴畢心裡好笑,海勒護士一定以為他真能變成老鼠哩。到了病房的後門,護士指給巴畢格蘭醫生的住所,住所的燈已經熄了。他走出病房,朝格蘭醫生的住所走去,心想,這下護士小姐可以鬆口氣了。

巴畢還沒走到,格蘭醫生樓上的燈就「嗵」地亮了,一定是海勒護士打了電話。高大文雅的心理學家不等巴畢到,就已經在門口迎候了,他身穿一件很特別的晨衣,滿面的睡意。

「喂,巴畢先生?」」又發生了,」巴畢脫口而出,「又做了一個夢——而且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個夢。這次,我是一條大蟒蛇。我——我殺了尼克·斯賓維克。」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要你給警察打電話。他們一定會發現尼克躺在人類研究基金會九樓窗外的地上,已經氣絕身亡。兇手是我。」

巴畢抹去額頭上的涼汗,瞟了一眼格蘭醫生,看他會作何反應。可是,這位心理學家眨了眨他倦意依舊的棕色眼睛,抖了下裹在精美晨衣里的肩膀,深表同情地微微笑,甩了下亂蓬蓬的鬈髮——醫生的甩頭動作,喚醒巴畢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他有一種溫暖的、解釋不清的熟識親切感。

「打不打?」巴畢緊逼著問,「你給不給警察打電話?」

格蘭醫生很鎮靜地搖了搖頭:「不,我們不能那樣做。」

「但是,尼克·斯賓維剋死了!」巴畢顫抖著聲音說,「我的朋友——」

「我們不能心急,巴畢先生。」格蘭懶洋洋地抬起肩膀,「如果那兒沒有屍首,我們就會讓警察局的人白跑一趟。如果有,我們又難解釋清楚,我們怎麼會知道。」他紅棕色的臉膛上露出可愛的微笑,「我是嚴謹的唯物主義者——那些警察可是殘酷的唯物主義者。」

巴畢的牙齒咬得「格格」響:「你認為我——我真的殺了他?」

「根本不。」格蘭安撫似地對他說,「海勒護士肯定地對我說,你一直在自己的房間里睡覺,直到幾分鐘前,都睡得很沉。然而,我的確意識到另一個可能性,很有趣,也許可以解釋你的夢。」

「嗯?」巴畢愣了一下,」是什麼?」

格蘭疲倦地眨了下眼。

「你一直都在設法解開一個謎團,你的老朋友,奎恩和他的助手們為什麼行動如此詭秘。」格蘭醫生的男低音,顯得很隨意,很緩慢,「你也清楚地意識到,你沒能找到任何確切的答案。但是,潛意識,請記住,可比我們通常想像的要狡猾得多。」

說著,他故意把自己晒成紅棕色的手指交叉起來。

「而潛意識當中,巴畢先生,」他嚴肅地繼續道,「你有可能懷疑尼克·斯賓維克會被從某個窗口甩出去。如果你的潛意識湊巧真與實際情況相吻合,警察就有可能在你所說的地方,找到尼克的屍體。」

「胡扯!」巴畢一下子火冒三丈,「只有山姆和他在一起——」

「正是!」格蘭點點頭,意思說,這正是我所暗示的,「你主觀意識當中,當然拒絕接受這個概念,即山姆·奎恩可能是兇手——甚至你主觀意識的拒絕。本身就很有意義,因為,在潛意識當中,你可能希望山姆·奎恩是兇手,並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巴畢骨節突出,毛茸茸的手握成了拳頭。

「我——我不可能那樣想!」他氣急敗壞,沙啞著嗓子說,「那——那純粹是魔鬼的想法。」他猛地向前抽出身了,不知該說什麼好,「這純粹是荒唐透頂。我告訴你,醫生,山姆·奎恩和諾拉·奎恩兩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格蘭輕輕地、試探性地問:「他們倆都是?」

巴畢的拳頭握出了汗。

「閉嘴!」他的聲音嘶啞著,「你——你不能對我這樣說!」

格蘭連忙退到亮著燈的門廊,舉起雙手。

「僅僅是個推測,巴畢先生。」他輕輕點著頭,微笑著表示讓步。「你如此強烈的反應向我表明,這是一個敏感點,不過,我看現在沒有必要就此進行深入的探討。今晚就讓我們忘掉所有的問題,回去睡覺,你看怎麼樣?」

巴畢艱難地舒了口氣,把手插進浴袍空蕩蕩的大口袋裡。

「好吧,醫生。」他附和著說,「很抱歉打攪你了。」他正準備離開,卻突然轉過身,用低沉發抖的聲音,狠狠地說:「但是你錯了,格蘭醫生,我愛的女人是艾溥露·貝爾。」

格蘭醫生略帶譏諷地笑笑,隨手關上了門。

巴畢踏著月光,在結下霜花的小路上,慢慢地往回走,整棟病房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窗口透出慘淡的燈光。他突然覺得用兩條腿走路有點彆扭,用人的兩隻眼睛觀看夜晚,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聽不到夢裡聽見的聲音,聞不到夢裡聞到的氣味。

他發現周圍的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狂吠,靜靜聽一下羅維娜·蒙瑞克的尖叫,隱約還在什麼地方向重病區傳過去。又有幾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不知病房裡是否有什麼緊急情況。羅維娜充滿絕望和恐懼的呼喊聲,已經聽不見了。

巴畢回到病房,心裡很是不舒暢,格蘭是個傻瓜——或許更糟。沒有哪個正直的心理學家會如此信口開河。不錯,他曾經愛過諾拉,那是在她和山姆結婚以前了。

山姆出去考察挖掘的這段時間,他擊看望諾拉的次數可能多了點兒——但是,格蘭讓人作嘔的結論,實在是無稽之談。他與諾拉之間,沒有什麼隱瞞著山姆的事情,也沒有任何正當的原因,他會希望山姆遭殃。

關於叫警察的事兒,巴畢認為,格蘭倒是對的。這樣的電話,無疑會使自己陷於尷尬的境地,人家自然會認為自己要麼是瘋子,要麼是謀殺犯。然而,他無論如何還是認為,尼克·斯賓維剋死了,躺在樓下的人行道上。他握緊僵硬的拳頭,深深地吸了幾口夜晚的涼爽空氣,格蘭殘酷的推斷讓他惶惶不安,山姆可能會被誤認為謀殺犯。

巴畢覺得應該做點兒什麼。

他趕緊回到病房二樓,他可以使用辦公室的電話,海勒護士答應得很爽快。於是他打電話給諾拉。諾拉馬上就接丁電話,好像她一直等在電話機旁似的,而且她的聲音,像是嚇得變了聲。

「威利——現在有什麼事兒?」

「山姆從基金會打電話沒有?」他自己急促的聲音也相當反常,「請你現在給他打個電話,把他叫醒。要他——要他找找尼克·斯賓維克。」

「為什麼,威利?」諾拉氣喘吁吁地問。

「我知道尼克發生了不幸。」他說,「山姆因此而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

諾拉很久沒有答話。巴畢聽得見她焦慮的呼吸,也聽得見書房寫字檯上鬧鐘的嘀答聲,巴畢知道電話就在寫字檯上,此時的嘀答聲,顯得異常的均勻,異常的緩慢。她終於又說話了,語調緊張而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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