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艾溥露的秘密

挪貝山莊酒吧里煙霧繚繞,酒氣刺鼻,酒吧的常客花大價錢買得到一番享受。此時,艾溥露倚著小八角桌,那張白潤的臉湊得離巴畢很近,略帶沙啞的聲音壓得低低地,眼睛細眯著,仔細觀察著巴畢苦楚謹慎的神情,掂量著她剛才說的那些話能有多少分量。

巴畢的感覺像是喝了過量的威士忌,四肢麻木,渾身顫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也像威士忌一樣,過會兒會好受的。他大口呼氣,大口吐氣,頭不住地點著,可卻不敢,也不願說什麼,惟恐艾溥露還會繼續她的「坦白」。

艾溥露的臉色也不很好,表情複雜,勉強笑笑以緩解氣氛。

「告訴你吧,我的母親不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她緩緩地對他說,「母親的年齡比父親小得多,可以作他的女兒,我知道母親從沒有真正愛過他,可我從來沒弄明白,母親為什麼要嫁給他,這麼一個既難相處又無感情的傢伙,從來沒有過多少錢。有一點可以肯定,母親雖然教我該如何如何去生活,但她自己沒有遵從給我定下的生活準則。」

巴畢的興趣雖然不在艾溥露父母的感情糾葛上,可也不想打斷她的話。以免她察覺出自己的真實意圖。他摸索著拿出香煙來,需要讓緊張的雙手有點兒事情做。他把用得很破舊的煙盒遞給艾溥露,艾溥露搖搖頭,謝絕了,仍然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下去,「母親一直愛著另一個男人,但她從沒告訴我那人的名字,這也許能夠解釋她的婚姻,和她對男人的普遍看法。父親呢,也從未試圖要母親愛他,也許他知道另一個男人的存在。我猜他也懷疑我不是他的女兒。」

巴畢聽著,盡量不讓自己的手發顫,慢慢點著了香煙。

「父親是個非常嚴厲的人。」艾溥露接著說,「是個清教徒,真的。可他從未真的皈依哪個教派,因為他與教堂在道義上有太多的分歧。有一度他曾每個周六自己跑到城裡的集市上去佈道,只要有人閑著沒事兒,他就會對人家大講特講他的宗教觀點。他自認為是絕頂正統正派的人,要整個世界遠離罪孽。其實,他是極端殘酷無情的傢伙。

「他對我殘酷極了。」

她慘白的臉上顯現出對過去的痛苦記憶。

「我是個很敏感的孩子,你也許能夠看得出,三歲的時候我就會讀書認字,很能理解人。不知為什麼,我能感覺出什麼事要發生,人們會怎樣去做。父親不高興我比哥哥、姐姐們伶俐,他們是他第一個妻子的孩子,是他的親骨肉。」

她說著淡淡地一笑。

「我想我長得也漂亮些,母親常這麼說。如此一來,我被慣壞了,虛榮心很重,有時會跟哥哥姐姐們過不去,跟他們吵架。母親總會站在我的一邊兒,父親站在他的孩子一邊兒。他們都比我大得多,可我總有辦法整他們。」

她說著,臉色變得更白了。

「也想出法子來整父親。」

她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對常向他晃動我的紅頭髮,哦,那時比現在的顏色要淡些,母親總喜歡讓我的頭髮保持長長的大發鬈的樣子。可巧,父母親的頭髮都是黑色的,那麼,我的紅頭髮肯定遺傳了那個男人。不過當時我只知道,我只要晃動頭髮就會使父親勃然大怒,我五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叫我『魔孩兒』,並把我從母親懷裡奪下來,甩鞭子抽我。」

她綠色的眼睛顯得很冷漠,沒有表情。在巴畢看來,她的眼睛就像堅硬的琺琅,是往日不可遺忘的仇恨,把它們變得不再流露任何情感的,除了鮮紅的嘴唇以外,她的臉白得跟旁邊座位里的那件白色狼皮大衣一樣的白,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她沙啞急促的聲音尖刻無情,或許阿拉山的刺骨寒風也如此無情吧,巴畢看著,胡亂聯想著,「父親從來都很討厭我。」

她對巴畢說,「他的孩子也都恨我,我從沒相信過我是他的孩子。哥哥姐姐們恨我,是因為我比姐姐們漂亮,比哥哥們聰明,因為我能幹他們不能幹的事情。

的確,我已經是個魔法兒了。」

她說著,狠勁兒地點了點頭。

「除了母親,他們都與我為敵。我不得不學著保護自己,而且,該出手時就要出手反擊一下兒,那時候每頓飯前,父親總要讀上一整章聖經,還要沒完沒了地唱讚美詩,然後才允許大家吃飯,所以我從《聖經》里知道了些關於巫術的事兒。我也問母親,女巫都能幹些什麼,還從一個接生婆那兒學了不少。她來給我的一個出了嫁的姐姐接生,我趁機向她問了許多女巫的事兒,她知道的可多呢。到七歲時,我就開始一個個地嘗試學到的巫術。」

巴畢半信半疑,又饒有興趣地聽著,煙霧裊裊中,艾溥露距他越來越近,她像是在訴說著一股說不清的舊傷痛,一股埋藏許久的怨恨,然而,話語之間偶爾又顯出自鳴得意之色,緊繃著的嘴唇,有著一種特別的美麗。

「我開始的時候搞些小的,孩子可以做的。」她輕聲地繼續說,「九歲時第一次幹了件嚴重的事。我的異母哥哥養著一條狗,叫泰戈,不知什麼原因,泰戈不喜歡我,我每次要撫摩它時,它都朝我齜牙咧嘴,就像今天那個蒙瑞克女人的狗時我那樣。父親說,狗對我不友好,無疑是另一個跡象,表明我是魔孩兒,是上帝對這個家的詛咒。

「有一天,泰戈咬了我,哥哥哈里不但高興地大笑,還叫我該死的小巫婆。他要塞戈追著咬我,他就是這麼說的,也許他是在故意逗我,我不知道。不過,我說我要他知道我的確是個巫婆,我告訴他,我要詛咒他的狗,咒它死掉。

我竭盡全力施展我的所謂巫術,」

說到這兒,她的眼睛眯得細細的,鼻翼一張一合地扇動著。

「我回想著那個接生婆說過的所有魔法,自己編了一小條咒語,詛咒泰戈快死。晚上全家祈禱的時候,我就默默地念咒語。又收集些泰戈的毛,朝上面吐點兒口水,放進廚房的爐子里燒掉。然後,我就等著泰戈快點兒死,」

巴畢有意想緩解一下她激動的情緒,小聲說;「你不過是個孩子,隨便玩玩兒。」

「可是,幾天之後,泰戈瘋了,父親不得不開槍把它打死。」

她平靜地補充道,她的這種平靜比尖叫更令人感到害怕,巴畢屏住呼吸,不安地扭動著。

「巧合。」他小心地說。

「也許吧。」艾溥露面帶得意之色,好像她早就知道巴畢會這樣說,「不過,我不這麼認為。」

剛才的那股怨恨,重又浮現在她的臉上,「我相信我的魔力。哈里相信,他告訴父親後,父親也相信。

我趕快跑到母親那兒求援,母親當時正在縫衣服,沒等她有機會保護我,父親就衝進去,把我拉到外邊,又用鞭子狠狠地抽我。」

艾薄露顫抖的手舉起酒杯,沒有喝,就又放下了。她完全投入到了對往日的回憶。

「父親打我打得狠極了,我覺得這太不公平。一邊兒挨打,我一邊兒尖叫著發誓,一定要討回公道。他一停住手放我走,我就跑到牧場,挑了三頭最好的奶牛,和一頭父親才買回不久的公牛,在這些牛身上拔些牛毛,吐些口水,劃火柴燒掉,又埋到穀倉後面的空地上。我又編了另外的一個咒語。」

她透過煙霧,用冷峻的目光看著巴畢。

「一個星期後。那條公牛果然死了。」

「巧合,」巴畢小聲嘟噥著,「這是巧合。」

艾溥露咬著自己鮮紅的嘴唇,輕蔑地笑了笑。

「獸醫說公牛得了敗血症。」她輕聲說,「那三頭奶牛也死了,還有一頭小母牛和兩頭小公牛。父親記起了我的詛咒,哈里看見了我在穀倉後面挖坑。他故意搬弄是非,父親就又將我一頓鞭打,直到我承認,的確詛過咒要殺死這些牛。」

突然,艾溥露一口氣喝光杯中的酒,動作如貓一樣的敏捷,綠光閃閃的眼睛長久地直視著巴畢,可又像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僵硬的手指轉動著杯子,細長的杯柄被一折兩段,杯子上半部滑到地下,摔得粉碎。艾溥露好像沒察覺到杯子已經摔成碎片,看都不看一眼地下的玻璃,繼續用沙啞的聲音說:「巴畢,那天晚上我度過了最可怕的一夜。父親把其他孩子送到結了婚的姐姐家,以躲避巫術的傷害,躲避上帝的詛咒,他是咆哮著這麼說的。家裡只留下他、母親和我,我們一起祈禱,父親說,要我嘗嘗罪孽的報應。」

她的紅指甲神經質地轉動著碎玻璃片兒。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晚上。我記得母親雙膝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面對父親,好像他是一個暴怒的神靈,她痛哭著,為我開脫罪責,求父親慈悲些,饒了我。可是,父親並不理睬。他在昏暗的小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大叫大喊地發問,責罵我和母親,借著味道難聞的油燈讀著《聖經》。他不斷地重複著《聖經》里的一句話:你不應該容忍巫師活在世上。」

巴畢見她顫抖的手不停地轉動碎玻璃片兒。生怕她會劃傷自己的手指,便輕輕地抬起她的手指,拿開玻璃片兒,而艾溥露像沒感覺到似的,「就這樣持續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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