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一百一十章 王室成全者

他忽然爬起身來,踉蹌站到土堆的頂端,張開雙臂,仰首向天。

眾人駭然抬起滿是雨水和泥水的臉,愕然盯著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

「殿下!危險!」幾個老臣跪爬過來,焦灼呼喚,這種天氣,這種姿勢,站到高處是很危險的。

平王理也不理,張開雙臂,對著雨霧沉沉紫電倏閃的天空,大喊:「蒼天,何故奪我父王幼弟性命!」

眾人凜然失色,茫然四顧,實在想不到他在剛剛雷電劈死老王,一見天威之後,還敢這樣戟指向天!

平王仰頭向天,任嘩啦啦的雨水澆在臉上,悲憤嘶喊:「蒼天,先王多年來敬天知命,勤政愛民,操勞國事,夙夜匪懈,年未五十,已白髮蒼蒼,便縱稍有過失,也不當以天雷殛之!令其屍骨無存!而我那幼弟,年方三歲,稚齡無知,更無任何過錯,何以也遭此災禍!今日這祭壇之上,諸臣群集,三牲齊備,恭敬凜惕,何以亦遭天雷之罰?天意既寒酷如此,我等敬天何用?」

他用盡全身力氣,喊聲高亢,似可穿雲,此刻便似陷入癲狂狀態,在土堆之上,狂喊蹦跳,直指上天。

底下大臣惶急大喊「殿下不可!」想要阻止他的不敬上天鬼神之語。

也有一部分人神色凝重,化為淺淺感動,原以為老王之死蹊蹺,平王不過是做戲,然而此刻見他如此悲憤,心中懷疑也開始動搖。

此時天上雷聲隆隆,地下群臣齊阻,平王厲聲大笑,指天怒罵不休,蒼天也似終有感應,雲間紫電連閃,漸次連綿成片,忽然「豁喇」一聲響,天地間俱如雪般亮了亮。

眾人驚得慌忙閉眼,心中一涼,都道完了,今日蒙國王位繼承人全部被雷電殛殺,明日蒙國便要大亂……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只余那閃電雷聲和狂雨之聲。

好一會兒天地僵窒,卻沒聽見慘叫呼喊之聲,眾人惴惴不安睜開眼,卻見天空電光閃閃而下,一道接一道,不斷明滅,令人心頭髮瘮的電閃喀拉之聲不絕,那團明滅的光就在平王頭頂不遠處,四面祭廟旁慘白的天空更有紫電不斷垂掛而下,割裂雨幕,望去如蒼天憤怒,於蒼白肌膚上賁起的青筋。

「豁喇」一道閃電,劈倒了祭壇附近一棵樹,那樹緩緩倒下,砸碎了祭廟的一角青瓦。

「豁喇。」又一道閃電,擊在壇口的紅毯上,生生將一截紅毯燒沒。

然而這些令人恐懼的青電白電,就在破口大罵的平王身周附近旋繞,卻始終沒有一道,劈到他身上。

這樣的神跡,令所有人慢慢睜大了眼睛。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天命所歸,天意所鍾?

所以縱神鬼有知,亦不敢侵犯?

天意高難問,然而這一刻近身而不擊的雷電,就是天意!

也不知道是誰,忽然高喊了一聲,「天雷不殛,蒼天不罪,殿下乃我蒙國天命之主!」

這一聲一出,全場靜了靜,隨即更多人的喊聲響起。

「天命之主!」

「天意所歸!」

「蒙國千秋,只在殿下!」

祭壇土堆上,被雨打得渾身透濕的平王,停止了跳躍。

他看一眼祭廟上方,眼底掠過一絲得意神情,黑三爺派遣的高手,事先以無數鐵絲引雷電,真是一個好辦法,引下雷來劈老王,也將那些閃電從他身邊引開。

兩相對比,現在他的天命所鍾異象,已經看在所有人眼中,這一幕留下的深刻印象,足以形成眾臣內心的凜然畏懼,不僅可以扶助他不費一兵一卒登上王位,甚至可以幫助他,在很長的時間內,安坐王位,專享正統,無人敢犯。

因為犯他者,就是犯天意。

這一刻眼看底下或黑或白頭顱虔誠伏地,看見哪怕平日反對他的最頑固的老臣,也俯伏在泥濘之中,他唇角的笑意遏止不住。

這一刻景橫波立在棚子里,隔著雨幕,看那群臣俯伏一幕,也似看見平王唇角笑意。

她亦微笑深深。

這把戲,都姐玩剩了的好嗎?

平王看不見景橫波譏誚的眼神,他只沉浸在自己製造的虛幻的「天意」和成功之中。

他決定再加一把火。

他站在那堆土堆的頂端,土堆里有斷壁殘垣,也有死人屍首,被血染紅的泥土在他腳下不斷流瀉,他振臂對天大喊,「蒼天無眼,傷我父王,今日可敢再傷我蒙兢分毫?若我蒙兢不配蒙國大王之位,也請降天雷一併殛之!」

景橫波眼睛一亮。

來了!

等的就是這句。

她忽然一揮袖。

平王腳下一截斷裂的石板,忽然重重落下。

平王腳下土堆,本就虛浮,給他蹦跳半天,大雨猛澆,搖搖欲墜,此刻景橫波撤板,平王腳下一空,栽入土石堆縫隙內。

他栽入土石堆那瞬間,有一道淡淡白影,從縫隙中飛射而出,一閃不見,速度太快,又下著雨,根本無人看見。

此刻天上又一道驚雷劈下。

「轟隆。」

「轟隆。」

又是兩聲巨響發於幾乎同時。

雨地里所有人,只覺得天地似乎又晃了晃,眼前土堆猛然炸開,石塊土壤血肉祭品器具……一片黑白黃直上天際,在那片黑白黃之中,有一道血紅的影子,被氣浪直衝,筆直一線上高空,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緊緊盯著那一條影子,直直上揚,再飛速下降,眼睜睜看著那團東西,伴著同時落下的器具石塊土壤肢體……再如同下五色雨一般嘩啦啦落下來,在原來那片地方,形成了一堆新的廢墟……

「砰。」一聲悶響,所有人都原地跳了跳。

所有人都麻木地盯著那堆新土,好像還是那樣,混雜著雜物泥土石塊和殘肢斷臂的土堆,祭壇毀壞後的廢墟,只是比先前更擴大了些,地面上的坑更大了些,但所有人都死死盯住土堆的一邊,那邊,埋著的土裡,伸出一隻手臂,那手裹著黑底紅螭龍紋的衣袖,手指上戴著碩大的黑曜石黃玉扳指。

這衣袖,這戒指,剛剛大家還看見。

剛剛大家還滿懷崇敬,看著這手指,戟指向天罵老天,老天憤怒降雷無數,卻無一道敢劈於他身。

現在這手,被又一道和先前一模一樣的天雷,埋在了廢墟堆里。

死一般的寂靜,只余嘩嘩的雨聲。

眾人望著那祭壇,心頭寒悚難以言表,看著那手臂宛如噩夢,卻無人敢於擊破這噩夢。

有人暗暗企盼,這只是一場玩笑,不一會兒,平王就會自己從土堆里爬出來,再笑罵一句老天玩笑。

然而半晌沒有動靜,時間在等待中分外難熬,時時刻刻流過,人們心頭越來越冷——就算沒炸死,埋土堆里這麼久沒動靜,也得死了。

但就這樣,眾人還是不敢上前尋找平王,這祭壇太過詭異,生生被雷劈了兩次,所有曾經站在祭壇上的人,都死了。

好半晌,有人絕望地大哭失聲,「完了!我蒙國完了!」

有人開始悄悄後退,比如吉大將軍,這樣掌握蒙城軍權的將軍,在此刻忽然發現了自己的機會。

有人盯住了後退的人,眼神如鷹般隼利,那是蒙家的國公,他不會允許吉家在此刻作亂。

「你去哪裡?」蒙國公攔在吉將軍身前。

「王室蒙災,蒙城大變在即,本將軍負責京畿治安,責無旁貸,自然要去整頓軍隊,安撫軍民。」吉將軍冷笑。

「整頓軍隊,安撫萬民,自有大相副相會同群臣商議,當此危急之時,但凡武將,便當緊急避嫌,交出軍權才是,怎可隨意調動指揮軍隊?」蒙老國公寸步不讓。

「老貨,你非將領,也非國相,有何資格對我聒噪?」吉將軍臉色一冷,揮臂,「讓開!」

這一揮並沒能將蒙國公推開,蒙國公一聲呼哨,守候在陵園外的蒙家家將快步趕來。

吉將軍臉色大變,也發出一聲呼哨,頓時陵園四周隆隆腳步聲響起。

眾臣惶然爬起,注視著這一幕,臉色鐵青——兵變,這麼快便要來了嗎?

這一片紛爭發生在靠近陵園出口一頭,前頭還有人沒注意,此時前頭隱隱有驚呼傳來。

吉將軍等人下意識扭頭望去,隨即一呆。

祭壇上,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人影。

一個小小身影,正站在土堆旁,墊著半塊青石,吃力地伸手去拖土堆里,平王露出來的手。

那是蒙王幼子。

眾臣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

這是怎麼回事?

炸死的人出現了,在拖本來炸不死的人的屍首……

孩子力氣小,當然無法將屍體從土堆里拖出來,他撅著嘴扭頭。

一道人影從土堆後緩緩轉出來,一隻蒼老的,青筋畢露的手,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再把住他的手,拽住了平王慘白的手。

看見這樣的三隻手,眾人頓時又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有人癱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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