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七十六章 情深意重

在船夫的眼裡,白衣人很神秘。

因為對方一直在船頭,幾乎沒有回過頭,所以船夫一直不知道他的模樣,只看他背影,便覺得這樣的人的臉,一定是塵世里不能輕易得見的,自己這樣的凡夫俗子,下意識地便不想靠近,遠遠地縮在船尾。

白衣人不怎麼說話,除了一開始,問過他,前幾日送過哪些人,那個香氣很好聞的女子什麼模樣打扮,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他說委實沒有看見那女子模樣,她的頭臉都被包得緊緊,但身形極美妙,說話聲音語氣也很特別,是個讓人難忘的人,她身邊那個男子,雖然也看不清臉,但修長高大,感覺也是極優秀的人。船家說著說著,便不禁有些神往,絮絮叨叨地道那一對人,看著便讓人覺得,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等他感慨完,船頭白衣客忽然就不理他了。

不僅不理他,而且原本是允許他在船尾燒飯的,現在也不允許了,他只好吃活蝦生魚。

雖然湖裡的魚蝦生吃也很肥美,但他還是希望早些脫離這個看起來特別遙遠不可捉摸的傢伙,奇怪的是這位明明想上島卻不上島,呆在船上,繞著島慢慢轉,似乎在等待著什麼,有時候能夠看見一點他的側臉,精美如冰雕,目光遠遠的,在島上蔥鬱的綠蔭間掠過。

那似乎是一種思念的味道,卻如此清淺不想被人察覺。

今夜又是繞島漂流的一夜,船夫乏味地看著船頭月亮里那個一動不動的背影,打了個呵欠,翻身準備睡覺。

眼皮剛剛閉上,忽然覺得亮光刺眼,一睜眼,就看見島上躥起了火光。

他驚了一嚇,更驚嚇的是那好多天不動的白衣人,忽然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整艘船便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射向他始終沒有靠近的湖心島。

那突然的加速,險些把船夫給拋出去,船夫魂飛魄散地扒著船幫,不敢大叫,一抬頭看見湖心島已經近在眼前,果然島南部一片火光,蔓延得極快。

「啪。」一聲輕響,船已經靠岸,白衣人並沒有立即下船,船夫頭一抬,正要提醒他這島主性情古怪,莫要觸霉頭,驀然看見黑壓壓一片東西,自半片斜坡上沖了下來,眼看就要淹沒船頭,隱約光線里,那些東西一片一片,烏黑赤紅,長身長須,足爪密密麻麻,望之令人渾身發瘮,竟然是無數毒蟲的洪流!

船夫渾身汗毛豎起,一聲驚叫還沒出口,白衣人手一抬,一股濛濛氣流閃過,那些瘮人的足爪相擊嘈嘈切切之聲忽止,化為一片冷白的固體。

毒蟲流變成了冰流,斜坡皚皚一片霜色,在那些晶瑩的固體間,船夫甚至可以看見那些噁心的毒蟲依舊昂著身子揮著灰黑的鰲爪,凝固著前一刻的猙獰姿態。

船夫疑惑地抬頭看看夏夜的月色,搓搓忽然發冷的光臂,開始懷疑自己現在是否還在人間。

冰還在結著,順著船向下蔓延,湖面上也結了冰,衣衫單薄的船夫抵受不住,連滾帶爬地準備再次跳水,跳下去的時候卻撞在了冰面上,冰已經厚到足夠承載他的體重了。

船夫順勢在冰面上滑遠,在冰湖之上連滾帶爬地跑走時,他最後看見白衣人衣衫飄飄,從容上了島。

那傳說中神秘無比,各種詭異,有去無回的島,在那人腳下,如入無人之境。

船夫心中納悶,既然上島如此容易,之前為什麼不上?

隨著白衣人上島,蔓延在湖中的冰終於止住,船夫噗通一聲墮入湖水,在水中鳧水時,他看見島上,那一片火海周圍,忽然出現了無數黑影。

……

宮胤不急不忙地上島。

湖心島的陣法當然不僅止於這些毒蟲,甚至也沒剛才那船夫以為的那麼簡單,但是在船上繞著島轉了那麼多天,他早就在不知不覺間,將島上的陣法,處理得差不多了。

不上島,是因為要先解決這些陣法,也因為景橫波。

這女人既然躲著他,自然有必須躲的理由,他以前為難了她那麼多事,現在他不想再令她為難。

如她所說,學會尊重她的意志。雖然這話有些拗口,但只要她想,他現在願意嘗試。

在落雲王宮地道沒有發現景橫波,卻發現了那些染疫的屍首和衣物,他便隱隱猜到,這女人大概又是怕連累別人,自己跑了。

找她並不很難,總歸是要看病的,一路大夫尋訪過去。更重要的是,她太愛乾淨太愛美,可以不看病,不可以不用香水,去她的女子商場問問便有了線索。

只是最後一次她在商場拿了護膚用品後,在落雲和浮水之間失蹤,他在附近鎮子上來回梭巡,隨身攜帶著她最後一次帶走的香水,然後便聽見了船夫的那句話。

這湖心島的信息很快也弄明白了,居然是那個裘錦風的地盤。她既然留下,自然是在治病。

他忍住立刻上島的慾望,以免給她的治療帶來波折,只讓小船一日日在島邊梭巡,等著第一時間接她。

直到這夜火起。

宮胤走在冰霜凝結的路上,腳下碎冰里的毒蟲都沒有被踩碎。

景橫波真是個惹禍精啊,在這與世無爭的小島上還能搞出事來。

前方有人迎上前來,氣色敗壞,一邊向他跑來,一邊還在扭頭看島南邊的火。

裘錦風此刻一定很為難,入島陣法被攻破不能不管,可島南邊的火也是個麻煩。

他做了個愚蠢的決定,想要先把悍然上島的這個混賬傢伙趕走。

然後他就輸了。

他沒什麼武功,陣法被破,擅長的毒蟲藥物,對宮胤這種早已中毒多年的人,影響不大。

被宮胤制住前,他微微泛著金光的眸子掃遍他的全身,猙獰地喊:「你不能得罪我,你才是滿身是病需要救治的人……」

宮胤就好像沒聽見,拎著他向前走,原本是向島南邊去的,因為此時兩人都發現,不知何時島上出現了很多人,在火影中縱橫來去,裘錦風不住怒罵:「見鬼!哪來的這些人!怎麼回事!都是你帶來的走狗嗎!」

宮胤不答,人當然不是他帶來的,他最近一直守著島,如果有人能上島,必然是在他之前。

這些人應該很擅長潛伏,上島後沒有動作,想必是因為陣法太多,寸步難行,但他繞島轉了幾天,將島上陣法破壞了不少,間接地幫了這些人的忙。

裘錦風怒罵不休,宮胤卻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一條影子,忽閃忽現,正向這邊掠來。

那速度人力難及肉眼難追。宮胤微微舒口氣——景橫波沒事,她來了。

「你的住處在哪?」

裘錦風傲氣地翻著白眼不理,可惜他的老家人已經顫巍巍地從一個院子里開門迎了出來。

宮胤拎著裘錦風進了那院子,留了院門,進了屋子關上門,就聽見外頭景橫波在亂躥,大叫:「裘錦風!你在哪!」

宮胤靜靜地站在窗前聽著,景橫波聲音里的焦灼,風也遮擋不住。

裘錦風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譏嘲地笑了笑。

「心情如何?」

宮胤不理他。

「她看樣子是要找我救人,她那個同伴,中毒很深,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是支撐著不想被她發現,如今輪到她背著人,半夜來求我,這一對,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裘錦風惡意地微笑,等待面前這個冰山一樣的人暴走。

火勢越發地大了,映得半空紅光明滅,映照在宮胤臉上,並無一分暖意。

「說起來,這位對她也真是掏心掏肺,當得起她這麼為他半夜奔走,不惜放火燒山,擺出一副我不治就要和我拚命的架勢。」裘錦風越發說得滔滔不絕,「我把她安排住在鬼院,他就在院子外搭竹樓相守,一夜起來很多回,為她趕跑那些窺視的半瘋病人;她自從住進去後,飲食都是他一手操辦,為此我的廚房都快給拿光了,她的葯湯他會先嘗,怕我下毒;如果她在睡覺,院子里那些病人聲音大些,都會被他用石子驅走;他也不允許那些人太過靠近,有時她想和病人們分食,他寧可為她再做一份,以免她染上那些人的疾病。更不要說諸多生活細節,操心勞力。一個男子,為女子做到這等瑣碎地步,我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佩服得很,因為我做不到。」他笑問宮胤,「你做不做得到?」

你做不做得到?

這一霎這問題,在宮胤心底也回蕩一聲。

他抿緊了嘴唇。知道沒有答案。

他的視野,籠罩的從來都是景橫波的王者之路,家國天下,皇圖霸業,以及,如何在這吃人的世道生存。

他為她,安排的是權謀局,籌劃的是帝王業,譜寫的是血火章,謀算的是天下弈。

那些生活的瑣碎,人生的細節,在他那濁浪排空的人生里,無暇顧及。

他的心力,已經全部用於替她迎接或者拍平那些風浪。

可或者,那些生活上的溫暖,無時不在的體貼和細膩,才是一個渴望愛情並無大志的小女子,真正想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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