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七十一章 冤家路窄

也不知道是心靈感應,還是宮胤具有準確的預感,他的腳步,不偏不倚向景橫波這個角落走來。

耶律祁張嘴欲呼。

景橫波忽然用何首烏擋住了他的嘴。

她不敢用手,不敢用衣袖,何首烏被耶律祁撥開,兩人在黑暗中對望。

耶律祁眼底神色不贊同,景橫波眼神卻盈盈漾著哀求。

別說話。

不,你需要得救,他能救你。

不行,我一出去,禍害的人太多。宮胤並不擅醫,萬一害他染病……

沒人嫌你禍害!

不是他們嫌棄,是我不能!

不!

答應我!

目光狠狠膠著,進行無聲拉鋸,景橫波心跳愈烈,四周冰雪氣息漸濃,她心中安慰而又微微酸楚。

命運於她和他,總是不願好好撮合,他逃,她追,等他終於願意停下來找她,她卻又不得不逃。

黑暗中那雙眸子漸漸蒙上瑩瑩水汽,似金剛石光華流轉,訴說的卻是祈求和脆弱。

耶律祁盯著那雙眼睛,只覺得心間疼痛而喉間發堵,想發聲,咽喉里也似盈滿那濛濛水汽。

宮胤似乎又有了感應,竟然停下了,隨即他輕聲喚道:「橫波……橫波!」

景橫波屏住呼吸,隨即發覺耶律祁的呼吸微微急促,而宮胤應該已經察覺,腳步聲向她的方向移動。

景橫波深吸一口氣,猛地將耶律祁向外一推,自己身形一閃。

她用盡最後力氣閃身,離開的那一霎感覺到手被緊緊拉住。

光影一幻,眼前一片層層疊疊的黑暗,她虛軟暈眩,一時竟然辨不清身在何方。

緊緊抓住她手的還是耶律祁,他似乎早有防備她會將他推出去自己閃,被推的那一刻拉住了她的手。

「還在王宮……」他看了看,低聲道。

前方隱隱約約喧囂,火光衝天,喊殺聲到此處微弱,卻仍聽得出凄厲哀絕,落雲果然陷入了王城內戰,一戰之後,無論誰勝,都必然滿目瘡痍,從此凋敝。

「走,走!」景橫波推著耶律祁往反方向走,「你不聽,我就自己閃……」

耶律祁嘆一口氣,背起她,向著反方向走去,此時王宮一片混亂,所有宮衛都調往前殿抵抗叛軍,其餘太監宮女搶奪細軟四散奔逃,哪有人來多問一句。

耶律祁在路過某個宮室時,進去找了衣服,給自己和景橫波都換上,兩人又用布密密包了頭臉,隨著出宮的宮人一起向外逃。宮門有八處,廣場附近四處正門正被攻擊,其餘側門的守門人自己都先逃了,兩人從西側宮門出宮,耶律祁背著她一路尋找醫館,用王宮裡拿出來的金銀首飾,叫開了那些尚未營業的醫館。有兩家說是風寒,耶律祁看看藥方便撕了,尋到第三家,那白髮蒼蒼的老大夫,仔細切脈後臉色一變,說聲客人稍待,老夫去抓藥,便轉出了堂。

隨即屋門便被砰砰關起,嘩啦啦一陣鎖響,一陣急速的腳步聲從廊下傳過,原本在廊下的學徒都在快速離開,踩得地板咚咚直響。

耶律祁和景橫波都坐著沒動,相識一笑,那笑意微微發苦。

「這位倒有些醫術……」景橫波喃喃道。

耶律祁不答,憐惜地摸了摸她的發。

「打算怎麼出去?」景橫波看看那門,不用看已經鎖了,老大夫發現了她可能染上的是疫病,急著出去通知官府了。

「不出去。」耶律祁道,「歷來官府發現疫病,都會直接送往城外,你本來就要出城,正好有現成車可以坐。」

而且可以避免被宮胤裴樞他們發現,景橫波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她從懷中掏出一張快揉爛的紙,艱難地坐起身,耶律祁立即按她坐下,接過了那張紙,一看卻是昨晚他毒性發作時,景橫波讓司容明給他開的解毒方子。

他盯著那紙看了一陣,彈彈紙箋,自失地笑了笑。

自身染上生死難料的疫病,還不忘記他的毒,這樣的景橫波啊,叫人如何能不愛?能放棄?

她或許不失兇狠,或許難免奸詐,但內心深處,她憐憫生命,珍惜友伴,愛著所有愛護她的人。

到得此刻,他忽然開始感激老天,這段自己中毒她染病的日子,或許是天意給的恩賜。恩賜他與她相攜相扶的機會,人生路上,相濡以沫走一段。

也好。

看著耶律祁默默地配藥,景橫波嘆息一聲,「你應該留下來,去找宮胤。他或許有機會解你的毒。」

「那你為什麼不肯讓他知道?」耶律祁動作麻利地將老大夫的葯搜刮一空。打了個包袱背著。

景橫波默然,良久道:「對不住,我還是太自私……」

疫病不是傷也不是毒,她不認為宮胤有解決的辦法,她不願意讓他那已經問題多多的身體,再有萬分之一染病的機會。

只是不願宮胤染病,卻同意和耶律祁在一起,她覺得有點內愧。

「不,」耶律祁坐在她對面,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於我來說,我只會感激你的信任和託付。」

她抬起眼,眸中倒映他的笑意,耶律祁這種人,天生風流蘊藉,傷病了那麼久,笑起來依舊風華搖曳,眼眸里似蕩漾著凝練了全宇宙的星月之光。

那笑意,從容、幽魅,不在意天地,卻在她的世界裡。

外頭腳步聲傳來,景橫波往桌上一趴,裝死。耶律祁笑笑,悠閑地坐定在椅子上,微微護著她。

門開處,一群從頭到臉裹得嚴密的官差沖了進來,那老大夫跟在後頭,顫顫巍巍地道:「就那兩個。女子病狀,和五年前那場瘟疫十分相似,男子看著也似有重疾,這兩人萬萬留不得……快,快來人打水準備洗地!」

「送城外十里平安署去!」領頭官差一揮手,上來兩個醫助,將兩人往已經停在廊下的大篷車裡一塞,密密實實關上車門就往外趕。

兩人也不反抗,在車內舒舒服服躺著,王宮的騷亂還沒能影響到城中,外城尚算平靜,但因為天未亮,城門還沒開啟,不過這種急送出城的疫病病人是特例,領頭的官差上前去交涉,一個士兵看過大篷車後,跑步去請示上官拿鑰匙開門。

大篷車在路邊靜靜地等,景橫波不住掀簾看外頭,很擔心宮胤會忽然追上來。以宮胤的智慧,遲早能猜到她會以什麼方式出城。

然後她聽見了馬蹄聲。

景橫波心中一緊,探頭去看,馬蹄聲不止一處,前頭似乎單槍匹馬,一騎絕塵。後頭則四面八方都有,人數眾多。

此時天色微亮,但起了濃霧,看不清人影,只見一騎衝破濃霧而來,騎士似乎十分急迫,連連抽鞭,還不住回頭張望。

景橫波一看那喪家之犬的姿態就稍稍放心,宮胤就算淪落到塵埃,也永遠不會出現這種形態的。

沒多久那騎士漸漸靠近,長街上可以看見的是兩騎,一騎紅馬在前,馬上騎士瘋狂打馬,一騎黑馬在後頭大約五丈遠,緊緊追著,後頭馬上騎士,看著似乎有點眼熟。

前頭紅馬上的人很快接近,戴著盔甲,小兵裝束,帽檐壓得低低,一陣風般衝過大車,一看城門關著,似乎震了震。

守門的士兵也看見了這騎紅馬,走過來盤問,那人猛地勒馬掉頭,可一掉頭,又看見那死追不休的黑馬已經在迅速接近。

這人焦灼之下目光亂轉,忽然聽見城頭上有人大聲道:「關牌已驗,馬上開門!」一轉眼看見路邊停著的大車,似要出城模樣,頓時大喜,跳下馬,一鞭抽在馬屁股上將馬放走,腰一躬,趁人不注意就鑽進了大篷車。

這人一進來,就狠狠拔出了腰間的刀,低喝道:「別出聲!不然殺了你們!」

景橫波一聽這聲音,險些笑出聲來。

我勒個去,葛蓮!

葛蓮從外頭進到車內,本身車內黑洞洞一片,這車子是運送病人的篷車,破舊寒酸,她哪裡想得到車裡坐的竟然是死對頭,她注意力都在外頭,掀開窗帘一條小縫,死死盯著那邊黑馬的動靜。

景橫波此時也發現,黑馬上對葛蓮窮追不捨的,竟然是左丘默。

想想也不奇怪,左丘默昨夜也跟隨她在宮中,落雲王宮亂起時,她的注意力一定只在生死仇敵葛氏姐妹身上,看樣子葛蓮落敗了,左丘默一路追出了王宮一直到這裡。

葛蓮一眼也沒有看景橫波,盯著外頭,滿臉緊張,她的心此刻還在砰砰直跳,腦海里一幕幕,都是這一夜的血與火。是鐘樓上弔死的柳元,是宮門前以肉身擋鐵蹄的群臣,是宮中寸寸膠著的搏殺。一開始她是佔據上風的,但御衛營到來並佔據有利地形之後,她便處於劣勢,葛深迅速站穩腳跟,不再後退,將士兵逼退一輪後臨陣喊話,採用了和她一樣的攻心之勢,宣布所有將士都是被葛蓮蒙蔽引誘叛亂,陛下英明燭照,早已洞悉此事真相。將士們不必有顧慮,只要此刻撥亂反正,剿殺首逆葛蓮,不僅無罪,還有大功。如若執迷不悟,執意從逆,則三尺龍泉,將盡斬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