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七十章 一霎咫尺,一霎天涯

「你們都給我陪葬!陪葬!」葛芍在地下鼎爐邊轉著圈,打著滾,披髮狂笑,對著虛空指指點點,點著那些在這裡或者不在這裡的敵人們,「葛蓮!大王!女王!還有你們!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爬高踩低見利忘義之徒,在這巍巍宮廷里呆得舒服嗎?讓你們馬上就葬在這裡,屍骨和皇宮泥土混在一起,被萬人踐踏好不好哈哈哈……」

景橫波圍著鼎爐轉,尋找著縫隙,狠狠瞪她一眼,所有將死之人都是瘋子,她大概是被葛蓮逼瘋的吧,口口聲聲忘不了葛蓮,真是相愛相殺的一對。

她早就知道這一對利欲熏心城府深沉的姐妹,看似好得穿一條褲子,其實只要有利益衝突,遲早分崩離柝,自相殘殺。

所謂姐妹情深,不過自我麻醉,豈不聞防火防盜防閨蜜?

她忽然目光一凝,發現有一處風門,沒有扣嚴,隱隱翹起一角。裡頭的火已經減弱,更多是用小火在燜烤,以便向上散發煙氣。

她盯著那門,看看葛芍,猛地咬了咬牙。

葛芍還在又笑又罵,聲音漸漸嘶啞,忽覺身邊風過,景橫波已經抓住了她胳膊。

葛芍瞪著她,想甩甩不開,低頭去咬,被景橫波拎著頭髮狠狠拽起腦袋,也不由她說話,拖著就往鼎爐前走。葛芍掙扎,雙手亂揮亂扯景橫波衣裳,奈何被拽得頭皮劇痛,啊啊慘叫。

景橫波一直拖著她到那沒關嚴實的風門前,抓著她的手,往上一舉,猛地抓住了風門的邊緣。

「啊啊啊啊啊……」葛芍的慘叫撕心裂肺,一股骨肉燒焦的氣味沖鼻而來,景橫波個子比她高,踮著腳抓著她的手狠狠一拉風門邊,咔擦一聲風門拉開,與此同時景橫波猛地偏臉,躲到巨鼎一側,風門裡的熱浪撲過來,葛芍的頭髮眉毛頓時沒了,滾燙的黑灰撲了滿臉,她張開嘴,要慘叫,卻吸進一肚子的灰屑,她顫巍巍地抬手還想捂住鼻子,手一抬已成白骨,皮肉被燙得整塊整塊掉下來。

景橫波咬著牙,她已經做的事很殘忍,她要做的事更殘忍,但她不得不為。

無數人的性命,總重過這個女人的一條賤命。

風門一開,熱浪滾滾,整個室內溫度頓時上升十幾度,一些碎屑煙灰撲出來,空氣污濁得令人難以忍受,景橫波呼吸急促大汗滾滾,幾乎看不清面前景物。外頭耶律祁在焦灼地拍門,要她開門,景橫波哪裡敢開門放他進來,這裡情況這麼糟糕,耶律祁中毒已深,不能再雪上加霜。

她手一揮,虛空抓住了癱倒在地不住顫抖的葛芍,閃電般往風門裡一塞!

鼎爐裡頭隱約一聲不似人聲的悶嚎。

嚎叫只半聲,戛然而止。

裡頭溫度太高,一觸即死!

妄想讓人陪葬於王宮泥土中的人,首先死於王宮泥土之下。

葛芍不算太瘦弱,偌大的人體死死塞住了爐膛,甚至連風門都堵住。爐膛里的暗火,頓時被壓滅。

咕嘟咕嘟的聲音立即小了許多,景橫波抬頭看看那管子,她不知道那氣體是什麼,不知道氣體散出去多少,但時間上算,還來得及。

希望宮胤他們,能早點發現。

四周灰濛濛一片,她勉強憑著記憶閃出地室。

一臉焦灼蒼白的耶律祁,看見她就舒了一口氣,再一眼又大驚,「你身上……」

景橫波看看自己,身上沾滿了黑黑黃黃的灰塵煙屑,一身的狼狽。剛才那一霎風門開啟,她雖然避開了臉,但人不得不離鼎爐很近,那些鼎爐中的灰塵,不可避免撲了她一臉一身。

雖然耶律祁幫她用布包滿了頭臉,但布料也有縫隙。

景橫波「嗯」了一聲,忽然軟軟倒了下來。

耶律祁趕緊接住,急急地就要拍她身上的灰,景橫波費力推開他的手,「……別拍……我剛才看見鼎爐上端有各種衣物殘片和人骨鼠骨……別碰……找水沖洗……」

耶律祁如遭雷擊。

那句「衣物殘片和人骨鼠骨」,代表的是什麼意思,他當然懂。

深藏於地下的絕不會是正常人的骨頭衣物,那必然是疫病死亡者的屍首,鼎爐是用特殊的方法烘烤,將疫氣散發。

這是人人談之色變、幾無救治之法的瘟疫之毒!

景橫波此刻也明白過來,不住苦笑,難怪葛芍敢說要所有人陪葬,這東西散播出去,要整個落雲城死光,在這個時代,也不是辦不到的!

她此刻身體忽冷忽熱,頭暈目眩,力氣似忽然被從身體里抽干,自知不好。勉強抽開耶律祁的手,笑道:「……包得嚴實……不至於……我有點累,在這裡先歇歇,你先走吧。」

耶律祁半跪在她面前,凝視著她,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景橫波一驚,立即掙扎,「別碰我!放開!不然我呼你了!」

耶律祁似沒聽見,只緊緊地抱住她。

他的聲音輕而軟,聽在她耳中卻字字清晰。

「做不到的事,別說了。正如你做不到不救我,我也做不到,在這個時候拋下你。」

他這一抱,景橫波身上塵屑頓時沾他一身,景橫波變色去拂,手又被他抓住。

「我會瞬移呢……」景橫波勉強笑著推他,「比你快。只是一時有點累,讓我歇歇不成?」

「我們出去再歇。」耶律祁轉過身,將她背起,景橫波還要說什麼,他忽然笑道,「我也中毒已深,能不能活還未可知。橫波,你的一輩子只會留給宮胤,現在,留這短短一段時光,給我這個將死之人,都不行嗎?」

景橫波垂下眼睫,待要出口的萬千勸解,都化作心底一聲嘆息。

耶律祁從不強硬,卻總有辦法擊中她最軟弱不忍之處。

他並未第一眼愛上她,卻在之後的時光中漸漸為她回首,這一轉身就是一生,就是一無所有。

因為她,他失去了尊位、家族、安定尊榮的生活,乃至現在的健康。在遇見她之前,他還是帝歌叱吒風雲長袖善舞的左國師,他本可以這般光鮮從容下去,他本有機會在宮胤萌生退意時趁亂而上,一手攫取大荒至高無上的權力,只要他捨得下、放得開、忘卻她。

然而此刻,在這陰暗污濁的地下,久別重逢的他,蒼白著一張臉,只要求最後一段時光的相守。

她只能以沉默回答。

那就這樣吧。

可能已經染上要命的病,耶律祁又不可能丟下她,她最後,也只能拖累他了。

忽然隱約聽見裡頭聲音震動,地面也似在微震,景橫波喃喃道:「不會是要爆炸吧……」

那鼎爐雖然設計古怪,但似乎並沒有機關,按說沒道理爆炸。

「不管怎樣,走!」耶律祁背起她,向前狂奔。

身後震動越來越烈,耶律祁背著她飛奔,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轉眼射出幾丈,剛轉過一個彎,便聽身後地室「啪」一聲裂響,像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刺耳尖銳,景橫波回頭,就看見不知何時,那緊閉的鐵門已經被撞得變形,凸出長長的一大塊,那造型,竟然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管子給戳出來的。

她一時不解,要爆炸也是鼎爐爆炸,管子怎麼會飛出來撞壞鐵門?

但此時不及多想,鼎爐如果爆炸,導致塌陷,兩人就會被生生埋在地底。

耶律祁也知道利害,身影如電光掠過,甬道里此時一片黑暗,兩人跑了一陣,忽然覺得這道似乎比來時長,再回頭看時,這道路好像已經不是先前那一條。

黑暗中跑岔了?

兩人面面相覷。

耶律祁畢竟重傷未愈,還是先前靠那些葯支持了一陣,此時一停,頓時接續不上,景橫波聽著他壓抑的喘息,急忙從懷中掏出先前收起的葯,又道:「歇一歇吧,這麼遠,就算爆炸,也傷不著咱們了。」

耶律祁也不客氣,接過她手中的半隻何首烏,好在景橫波收得嚴密,藥物被布包住,絲毫沒有污染。

他撕下內衣,將何首烏再擦了擦,包住手一分為二,遞了一半到她唇邊。

景橫波也吃了,雖然決定要拖累他,但能少點拖累也好。

兩人靠坐在潮濕的土壁上,恢複體力,忽然聽見腳步聲傳來。

……

時辰回到一刻前的宮門前。

宮門前群臣的鮮血,將漢白玉石階染遍。

只這一闖,落雲死一朝堂,塌半江山,便縱重新收拾,也必元氣大傷。

縱馬的帶兵將領,看那一地殘肢斷臂,隱約察覺不好,然而葛蓮在他身邊陰測測地道:「是非對錯,此刻難道是較真的時機嗎?此時較真是非對錯,如果真錯了,還會有好下場嗎?」

將領們一呆,想到事已至此,如果踏遍的真是落雲重臣,此罪株連九族,絕無可恕。整支軍隊都已經被逼上絕路,不搏一搏,就算此刻放下武器,等來的也是家破人亡結局。

還不如蒙頭向里闖,此時己方人數多勝算大,贏了開新朝有從龍之功,輸了也不會有更壞的結局——一個死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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