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胤在夜風中穿行。
他走的路線,是從擂台處往公主府的必經之路,葛蓮的府邸和葛芍家靠得很近,葛蓮府邸燈火未燃,顯然還沒有回來。
她今晚不會回來了。
宮胤也沒有停留,繼續向前,一路走,不斷有白色影子,在巷角、路邊、樹下閃現出來,默不作聲陪他走一段。
「蓮花芍藥在西市街,堵住了一個女子的路,將人拖進車裡,沒多久掉轉方向,往城西去了。」
宮胤點點頭,道:「乙等。」
「為什麼是乙等!」通報消息的人抗議,「我明明查探得很細緻!」
「那女子是誰?入車後發生了什麼?往城西?城西哪個位置?最有可能去的是哪裡?蓮花芍藥身邊的護衛,有無分散或者聚集?這些信息都沒有,要換成蛛網探子,別說乙等,自己先自請退出。」
「蛛網那些平民子弟,怎麼能和我們高貴的龍家相比……」
「有用才高貴,細緻多生機。要不要賭一賭,縝密的平民蛛網,懶散的高貴龍家,誰活得長?」
「……」
傲嬌的龍家子弟,沒法抵抗冷酷的家主,必須回頭補分,不然回去要給同伴洗一個月內褲。
宮胤調教家族子弟的方法很簡單,每件事都定等級打分,實行末位淘汰,被淘汰的自然不會殺或廢,一分錢不給放逐某一部一段時間,到期歸隊。
歸隊者的慘狀,會讓所有自負自傲不知人間煙火的龍家子弟,夾起尾巴努力幹活。
龍家封閉太久,卻再不能繼續封閉,回歸江湖紅塵需要適應期,而宮胤的手段,就是鞭策他們儘快融入紅塵的鞭子。
江湖行走,有更多的危險,但也有更多的機會。宮胤並不奢求一定要再振興龍家,但卻希望如果自己不能長壽,最起碼他們可以。
不斷有消息通報來。
「她們應該是往五城兵馬司而去。」
「車內似乎曾經發生爭執。」
「蓮花芍藥要殺人滅口,我們按照吩咐,絆倒了拉車馬的一條腿,現在車子傾倒半邊,已經停住。」
接到這個消息時,宮胤已經看見路邊翻倒的車子,姬玟正在向外躍出,卻似乎被身後的人扯住。
宮胤抬手就把手中的第二塊血字牆,扔了出去。
「轟」一聲,三尺方圓的牆身砸中車頂,砸破車頂墜下,幸好被四角卡住,並沒有砸上那姐妹倆的腦袋,只險險架在她們頭頂。
葛蓮葛芍一聲驚叫,再也顧不得殺姬玟滅口,姬玟連滾帶爬逃出,剛剛滾下車,就被人一把扯進了道邊的灌木叢內。
扯她的人自我介紹言簡意賅,「我姓龍。」然後便不說話了,好像覺得這個姓氏說出來全天下都該知道一樣。
姬玟當然不知道,但這不妨礙她對人家感謝地微笑。人家本想不理她,忽然想起家主告誡,紅塵行走,要懂得表現善意,便善意地低頭看了看,忽然有所發現,道:「你腰帶鬆了。」善意地順手幫姬玟給束上了。
姬玟低頭一看,臉紅透耳根,下意識拍開那毛手,那龍家的傢伙怔了怔,道:「不需要?那恢複原樣好了。」順手一抽,把姬玟腰帶又給解開了。
姬玟:「……」
那邊葛氏姐妹馬車撞停,護衛們急忙涌過去看,忽然一陣風過,護衛們手中的燈籠燈火全滅,一時眾人眼前一片黑暗,不由自主地撞在一起。
馬車上葛氏姐妹,反應很快,立即各自拔刀,互相躲開,葛蓮退得太快,撞在馬車板壁上,感覺到身體一震,似有微風掠過,風中隱約一股入骨清涼的氣息。
她立即警覺地轉頭看窗子,窗子一直半開著,一點星月之光泄進來,沒有多餘人影,只有對面葛芍的眼睛,忽然灼灼如狼。
葛芍此時也已經退到馬車的另一邊,忽覺什麼東西似乎在地上一彈,砸到了她的腳趾,她下意識彎身一摸,正摸到了一個圓形的東西,其上疙疙瘩瘩。
葛芍心臟砰砰一陣猛跳——寶函!
剛才的撞擊和退讓,葛蓮袖子里的寶函滾出來了!
葛芍有一霎的猶豫,這東西,撿?不撿?
撿,怎麼可能不被姐姐發現?
不撿,怎麼捨得錯過這樣的機會?
方才她還和姐姐爭執,她不願意這樣冒險,時間太倉促,準備不足,貿然發動,難有勝算。
最關鍵的是,拿到寶函的是姐姐,將來成功了,掌握權力的也是姐姐,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犯得著擔這殺頭的干係,為他人做嫁衣?
但現在,不同了。
糾結的念頭只是一霎,心中還在猶豫,手指已經自動將寶函撿起,塞進了袖子里。
只這一個動作,滿頭冷汗,她抬起頭來,目光發亮。
葛蓮正看見她忽然光彩萬倍的眸子,下意識摸了摸袖子,摸到一個硬物的輪廓,稍稍放心。
她不敢在葛芍面前拿出寶函查看,總感覺她似乎會隨時撲上來搶。
此時馬車震動已停,護衛們重新點燃燈籠圍攏來,黑暗退避,光明重來,兩人都舒一口氣,抹一把汗,這才注意到那血字牆。
那帶血字的一面,正對著葛蓮,她一眼看過,便驚得一跳,大聲道:「拿燈來!」
燈遞了進來,葛蓮對著那牆,上下看了一遍,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好狠。」
「怎麼了?」葛芍看見的是另一面無字牆,詫然問。
「你過來看看。」
葛芍也注意到了那血字下的蓮花,想了想便明白了怎麼回事,驚道:「王世子留下了線索?那大王發現了沒有?這牆是誰送來的?什麼意思?」
「葛蘅不可能留下這樣的線索!」葛蓮斬釘截鐵地道,「將死之人,那種姿勢,就算畫朵蓮花,也必然線條凌亂,難以辨認。這朵蓮花看似刻得淺,卻瓣瓣清晰,連筆力漸弱都控制得精妙準確,畫功了得。葛蘅可不擅畫!更不要說旁邊還要來個敲實罪證的草字頭,這是栽贓!栽贓!」
她語聲憤怒,顯然第一次遇見能反栽她一口的人,滿眼不可置信。
「栽贓!」葛芍頻頻點頭,心中冷冷一哼。
說得好像兇手不是你一樣。
「牆既然在這裡,那說明大王那裡沒有,對方送來,是暗示要談判,要錢吧?」葛芍推斷。
「想得美。」葛蓮冷哼,「這不是要談判,這是警告和威脅。這牆能做一次假,就能做第二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現在大王那裡,也有一模一樣的一面!」
「那怎麼辦?」葛芍大驚失色。
「沒怎麼!」葛蓮咬牙道,「說到底算是好事!咱們已經被逼到絕崖,也不必再猶豫徘徊。做吧!」
「做!」出乎葛蓮預料,這次葛芍答應得特別爽快,斬釘截鐵地道,「不僅要做,還要雷霆萬鈞地做。為了節省時辰,你我最好分頭行事,你去五城兵馬司,我去京衛,在路上緊急傳訊咱們的人,調齊人馬之後直接包圍王宮。今夜京中能調動的軍力,一小半在東宮,一大半在咱們手裡,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以何理由包圍王宮?」葛蓮眯著眼睛。
「自然是誅除妖妃,救我主上。」葛芍早已胸有成竹,咧嘴一笑道,「麗妃之子三歲,是大王幼子,很得大王寵愛。葛蘅活著也罷了,葛蘅死了,這個女人動點心思也正常不是?這女人平日里在宮中作威作福,好日子如今也該到頭了!」說到後來咬牙切齒,掩不住滿面恨意猙獰。
葛蓮瞟她一眼,輕輕一笑。麗妃是否作威作福,各有看法,說到底以前也未曾傷及葛芍利益,只是葛芍看似義氣大氣,平日里常愛說一句「我素來最講道理!」,骨子裡卻妒心猛烈,向來見不得別人比她強罷了。
「如此甚好。」她道,「時辰緊迫,確實分頭行事比較好。只是你的安全……」
「我帶走我那一半護衛便是。」葛芍爽快地道。
「好。」葛蓮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妹妹一切多加小心。」
「姐姐也千萬小心,方才那刺客來意不明,你萬萬防備著。」葛芍也緊緊握住葛蓮的手。
「妹妹,」葛蓮目光盈盈,聲音竟似有了幾分哽咽,「所謂機遇伴風險同行。今夜機會愈大,風險愈大,姐姐我實在不忍你單身赴險,這要有個閃失……」
「姐姐……」葛芍也感動得啞了聲音,顫聲道,「為了姐姐的大業,妹妹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望姐姐奪位成功之後,莫忘了提攜妹妹。」
「我若為王,你便一字並肩,也好讓這大荒土地之上,再多幾位叱吒風雲的女王。」葛蓮滿面誠懇,用力捏了捏葛芍的手,「妹妹,小心!」
「姐姐,保重!」葛芍鬆手,兩人對視一眼,各自依依不捨,隨即葛芍決然轉身下車,召集了自己的護衛,披上斗篷,另乘快馬分隊而出。
她一上馬,就禁不住渾身一哆嗦,剛才渾身繃緊的肌肉,此時才稍稍放鬆,此刻才感覺到這暗夜涼風,嗖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