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四十章 交心

支起的肘,慢慢地傾斜下去,宮胤從來都筆直的背影,竟然也歪了。

景橫波一直在雨中屋檐下,仰首望天,天意看不透,前路籠罩在濛濛細雨中,這初夏的夜竟也透出凄清的涼意,她抱緊臂膀,心間微痛又微醺,似也飲下了那六杯酒。而酒意如此綿長強勁,熱辣辣地似要衝進眼中去。

很多事在長久的追索中,側面的了解中,已經獲知了真相輪廓,然而直到今日,才親耳自他口中,聽見那些屬於他的心聲,正如今日之前,他也是第一次,聽見她心中的怨恨。

原本一對相愛情侶,卻始終無法坦然對坐,將萬千心事剖明。最終一個對朋友,一個對孤燈,都以為對方不在,可以一抒胸臆,都被對方聽在耳中,卻都無法回應,任這江湖夜雨,湮化往事,清酒孤燈,燃盡塵灰。

良久之後,眼看那人真的醉得起不了身,景橫波吸口氣,慢慢走了進去。

屋子中酒味濃厚,宮胤以肘支額一動不動,他身上也有了酒氣,和他自身清冽的氣息糅合,令人覺得微涼又蕭瑟。

景橫波從他身邊經過,他竟然一動不動,便縱沒有全醉,想必也酒意不淺。

他的袖子垂了下去,袖囊里有什麼東西沒有放好,欲墜不墜。景橫波很輕巧地一拈,東西就到了她手中。

是一串木製的項鏈,顏色很奇特,深黑里隱隱透著明亮的黃,非常細膩滑潤,宛如明玉一般,仔細一看不是顏料,完全就是木頭本身的色澤,這就很少見了,木頭本身還有種淡淡的香氣,很特別,讓人聞著心神舒爽,一看就知道是極好的木頭。

雕工卻很一般,甚至看不出那一串雕的是什麼東西,似乎有鳥,有獸,有腳丫子,有人臉,但勝在造型誇張,形狀趣致,有種拙樸特別的可愛。她幾乎一見便喜歡上了。

這種類似的項鏈,她剛才在路邊貨郎攤上看見過,只是一大把一大把在簍子里,都沾了雨,誰都沒興緻去挑選,而且貨郎攤上掛著的,都沒這個好,必是精心選出來的。

不用問,這是宮胤買給她的。

景橫波抓著那木項鏈,想著他一人在落雨街市之上,慢慢給她挑選飾物,頭頂油紙傘盈盈滴著雨,風中亂轉的紅燈,將他微白的臉色染酡,他人在竊笑,而他很認真。

那是攜著愛意選擇的禮物,每道紋理都閃著溫柔的光,然而這樣的溫柔依舊深藏在袖中,或者永遠,也不打算送出。

這一生的紅塵煙火,人間幸福啊,她至今不能和他一起品嘗。

景橫波將項鏈悄悄再塞回他的袖子,很輕,很輕。

她慢慢地嘆口氣,決定將那次瓶子結的怨,再原諒他十分之一。

就十分之一,不能再多了。

在他對面坐下來,慢慢倒了一碗酒,當然她不會喝,先前和孟破天喝酒時,那酒也幾乎全灑在她衣領上。

沾了酒液塗了塗嘴唇,她聞起來也是只醉鬼。

這邊一有響動,那邊宮胤就慢慢抬起頭來,他此刻髮絲微亂,鬢角微松,衣領稍稍有點傾斜,與平日一絲不苟冰雪高潔的姿態比起來,這一刻酒後的頹廢,竟然生出迷人的性感味道。

他似乎也已經察覺了景橫波的存在,並不很意外。眼底有微微的苦澀味道,手按在桌子上,起身要走。

景橫波忽然砰地往桌子一趴。

驚得宮胤立即頓住,低頭看她。

景橫波卻不看他,手在桌上亂抓,找著酒罈的位置,迷迷糊糊地道:「呃……兄弟……呃,一人喝酒多沒意思……再來……再來一杯……」

酒罈沒抓著,她抓住了他的袖子,稍微一用力,那項鏈就到了她手中,她看也不看,順手往懷裡一塞,另一隻手已經把酒碗推了過去,「陪我……陪我喝一杯……」

項鏈香氣淡淡,隱約沾幾分他的清冽氣息,微涼而熨帖。

宮胤眼看她將項鏈收了,眼中異光一閃,坐了回去,側頭看她,奈何景橫波趴著,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臉。

「陪我……陪我……」景橫波還在不屈不撓將酒碗往他面前推,一副喝醉了酒不講理的架勢。

宮胤接過酒碗,景橫波呵呵笑著,抓住酒碗硬灌,宮胤一彈指就能甩開她,可哪裡敢對她動粗,聞著她滿身酒氣,唇邊酒液未乾,也皺了皺眉,心想自己的那個懷疑,是不是太荒謬了些?

他不喝酒,也不愛和喝酒的人在一起,以他的身份,也沒有醉鬼敢到他面前去,所以醉鬼到底該是怎樣的,他還真是不大熟悉。

這麼一分神,又或者是捨不得她探過來的軟軟身子,以及晃動在唇邊的雪白手指,心不在焉就又被灌下一碗去,她收回碗時,手指在他唇邊一擦而過,擦得他心砰地一跳,抬眼看她,卻是一臉醉鬼樣兒,毫不設防地呵呵笑著,指尖在他臉頰上狠命戳了戳,道:「笑,笑!笑出個酒窩朕瞧瞧!」

這女人真是喝醉了。

他無奈地彎彎唇角,眼前景物有點漂浮,身子有點軟,胸口有點燒,眼前有點花,體內有點熱血在沸騰,腦子裡有點空,意識有點茫然,這種狀態他從未體驗過,他覺得新鮮,又有點貪戀,因為那些沉沉的心事,生死的困擾,家族的背負,情愛的苦痛,好像忽然都淡了,輕了,飄了,心間有淡淡的喜悅,只因為她在面前,面前是她。

對面她的影子也在晃啊晃,笑起來眼角是飛的,眉毛也是飛的,眼眸濕潤鮮活似走盤珠,亮到逼人,瑩潤到毫無雜質,而臉頰一點嫣紅,灧灧地飛到鬢角,那是桃花色,真讓人想起三春最艷的桃花。

忽然就想起當初靜庭楓樹下,亦曾見過喝醉了的她,明艷至驚心動魄,提亮了整個素淡的靜庭,江山都似因此增色,那時候那些疼痛尚未開始,那時候他和她情意正好,那時候帝歌的雪未至春尚濃一切都美如夢中,只有他一人在隱痛,等著忽然那一日夢就破了,再之後便縱分分合合,總回不了最初,總無法坦然相對,總不能無所拘束地走近她,便如今日她在對面毫無芥蒂對他笑,也不過因為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酒醒了,或者是他轉身,或者是她拔刀……

那便趁這一場他醉她也醉的酒,讓這奢侈的夢,再停留久一點,久一點……

酒壯人膽,酒令智昏,酒意之下總會做出平時做不出的事,反正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忽然就拉住了她的手,忽然就把她的手指焐在了掌心,她指尖淡淡的涼意,他把她的手掌往懷裡拉。

她也不拒絕,格格地笑,身子長長地趴在酒桌上,仰著頭對他看,石榴花一般的唇,離他的下頜近在咫尺,她醉眼朦朧地,呢聲一遍遍道:「宮胤……宮胤……」

「嗯……嗯……」他一遍遍答,這樣的平和的呼喚,於他們也是難得的,多聽幾次,多聽幾次。

手指已經伸進了他懷中,她忽然變摸為抓,抓起他衣襟,把自己的臉靠上去,問他:「醉了?」

他立即搖頭。

景橫波點頭。哦,醉了。

「你酒醒之後,還會記得之前的事嗎?」

「記得。」他立即答。

「剛才誰在這裡和我哭訴?」

他沉默,思考得好像有點費勁。

景橫波又笑出白牙了——是不是平日智商越高的人,醉了失態了就越呆萌?

她半個身子已經貼到了他耳邊,語氣悄然如夢囈。

「宮胤,你想不想我?」

他習慣性又想沉默,她手掌拚命在他面前晃,晃得他頭暈,耳邊痒痒的,似搔在了心上,這妖精會搞各種混亂,讓他沒法思考,只得道:「想。」

「愛不愛我?」

「愛。」

「當初那一刀,你是什麼心情?」

「希望你捅再深一點。」

「躲開我,是什麼心情?」

「很想自己殺了自己。」

「為什麼?」

「我一直想放你自由,去喜歡那些你能喜歡的人,我一直想走遠一點走久一點,這樣你就能忘記我,我想從你的天地里消失乾淨,然而卻總控制不住出現在你身邊,我總在做著違背自己也違背你心意的事情,不可饒恕。」

景橫波深深吸一口氣,轉過頭,她醉了,醉了不是嗎?醉了可不可以淚花朦朧?

「寫那自逐詔書,是什麼心情?」

這回他卻好像沒什麼答案,末了搖頭。

她有些奇怪。

他笑容很淡,「知道必將結束,何須再有心情。」

她心中微震——他那時已經自知毫無幸理,完全是抱著死別的念頭自逐,所以就此決絕,不必多想嗎?

「死裡逃生再見,什麼心情,為什麼不願意重新開始?」

「沒有死裡逃生,何來重新開始?」

她咬咬牙。

「拿出那個瓶子時,什麼心情?」

他又頓住了,然後越過她身子,自己倒了一碗酒,一仰頭,一飲而盡。

許是喝得太快,眼底泛出晶瑩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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