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二十九章 恩怨與抉擇

裴樞猶在憤怒中,眼神一瞟而過,正要呵斥這人離開,忽然一怔,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這個人。

這個季節,穿這麼嚴密本身就是反常的,這個時候,哪怕他還在憤怒中,能這樣悄無聲息靠近他也是反常的,正重要的是,他忽然想起景橫波和他說過的一些事,其中反覆談起的三個字,就是「斗篷人」。

在景橫波之前的一路歷程中,這樣一個人,神秘難測,出手陰詭,做了很多要人命的事。

裴樞望定他,下意識向後戒備一退,卻發現身後絕崖,退無可退。

那斗篷人隱在斗篷下的臉,似乎笑了笑,隨即開了口,聲音溫和:「少帥別來無恙否?」

裴樞並沒有愚蠢地問出「你認識我?」這樣的廢話,此人無端靠近,必然有目的而來,當然認識。

「我很好。」他冷笑道,「你不用問候我,不用和我談這天氣冷暖,也不用和我提起先前發生的事情,我便是有萬千憤怒,也不會愚蠢到聽一個敵人別有用心的挑撥。」

斗篷人似乎怔了怔,隨即沙啞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世人都道裴少帥性烈如火,暴虐狂肆。如今想來,真是只見其表不見其里。如果真是一個性烈暴虐之徒,何來那般詭譎用兵,百戰勝績?在下這還沒開口呢,您倒把在下來意猜個八九不離十,話風都給堵住了。」

裴樞雙手抱胸,斜睨著他,「你不知道我的還有很多,比如,你不知道,當我想一個人靜靜時,如果有人打擾我,我會想殺了他。」

他語氣平靜,卻滿溢森森殺機,滿山的風,都似因此凜冽。

斗篷人卻笑容不改,很優雅地拂拂衣袖,「少帥,我今日到來,真心結交。我知道你是因為女王陛下,對我有所誤會。確實,以前因為一些原因,我曾得罪過女王陛下不止一次,但少帥得女王信任,應該聽過詳細的經過,那就能發覺,在那些事件中,我主要針對的,其實一直都是宮胤,而不是女王陛下,只是女王陛下一直和宮胤在一起,遭受池魚之災而已。」

裴樞眯著眼睛,淡淡道:「你倒坦誠。」

斗篷人繼續溫聲道:「在少帥這樣的明眼人面前,當然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剛才我確實在附近,看見事情始末。在下不需挑撥,少帥也該知道,你和宮胤,不能共存。」

「那也不關你的事。」裴樞對待外人態度冰冷漠然,並不比宮胤好多少。

「怎麼不關我的事。」斗篷人上前一步,誠懇地道,「在下因為師門之故,務必斬殺宮胤。和少帥正是同一個敵人。宮胤為人謹慎,你或我,單獨出手都難有勝算,何不攜手共誅此獠?」

「男兒昂藏八尺,不行暗室欺心之事。」裴樞冷笑一聲,「我想殺,我自己殺,和你密謀聯手,我成什麼人了?」

「少帥這樣的堂堂男兒,不惜委屈自己,壓抑血海深仇,不斷忍讓宮胤,說到底,只是因為不忍女王陛下傷心,不願和女王陛下決裂罷了。」斗篷人平靜地道,「只是少帥想過沒有,仇怨已成,癥結永在,退讓忍辱只能一時不能一世。你忍讓不殺宮胤,女王這一生就永遠不會多看你一眼;你忍讓不殺宮胤,你要那些陪你受苦,跟你一起生死之間闖過來的兄弟如何看你?」

裴樞英眉一挑,怒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恩仇自解!我說過,你休得挑撥!」腰後長劍躍出一尺,清越鏗然聲里,他冷笑道,「拙劣!」

斗篷人並未後退,只抬頭笑道,「若我在此發誓,只要你同意與我合作,殺了宮胤,我便永遠不再試圖傷害女王呢?」

裴樞目光一閃。

斗篷人悠悠道:「誠然我是在誘惑在挑撥,可不管怎樣,你和宮胤深仇難解是事實,你要殺他也是必然。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宮胤景橫波是一體,我要殺宮胤,避不開景橫波,所以我不得不也對付景橫波,這就使她置於危險之中——你應該知道,我還是有點能力的。」

裴樞冷冷地盯著他,握住劍柄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斗篷人目光掠過他的手,眼底一絲笑意,「所以,只要你幫我,解決了宮胤,我就可以發誓對景橫波秋毫無犯,她現今身居高位,只剩我一個隱形敵人,我退出,她便無憂天下。少帥,且請放下執念,仔細想想——你犯得著為一個你必殺的仇人,放棄令你心愛女人從此高枕無憂的機會?」

他聲音微微沙啞,語氣平和,並不刻意煽動誘惑,卻字字平實,打入人心。

「你因害怕景橫波受傷害而不願和我合作,可如果你和我合作,能讓景橫波不受傷害呢?」他又上前一步,語氣越發懇切,「這不正是你一路追隨女王陛下,想要做到的事嗎?殺一個你必殺的仇人,還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何樂而不為呢?」

裴樞目光閃亮,似乎心動,斗篷人又上前一步,裴樞忽然盯住他的靴子,緩緩道:「站住。」

斗篷人似才發覺,趕緊後退,歉然道:「說得投入,忘形了。對不住。」

裴樞不理他,只道:「我承認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憑什麼相信你?」

「我可以發誓——」

「誓言算個屁。」裴樞粗魯地打斷他的話,「兩國盟約都可以撕毀,上下嘴皮子一翻,怎麼能做數?」

斗篷人想了想,笑道:「那隻剩最後一種辦法,可以證明誠意了。」他雙手一拍,片刻後,樹叢後,有兩個人,帶出一個斗篷女子。

那女子也從頭到腳披著斗篷,看不清臉容,行走很慢,而且姿態奇怪,似乎有什麼病一般。

那兩人將女子送到,便遠遠退了回去,裴樞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這種小角色,在他眼裡都是阿貓阿狗,只將警惕的目光,盯著那斗篷人。

「什麼意思?」他道。

斗篷人指指斗篷女子,「這位,前幾日投奔於我,本來倒也奇貨可居,是我打算用來對付女王的武器,如今為表誠意,特獻於少帥駕前,任少帥處置。」

他揮了揮衣袖,女子一個踉蹌,向前撲跪在裴樞身前,順勢伏在地上,瑟瑟顫抖,竟然不敢抬起頭來。

裴樞低頭凝視著她,只看見烏黑的發頂,不耐煩地道:「抬起頭來。」

女子卻死活不肯抬頭,裴樞更加不耐,那邊斗篷人笑道:「是老熟人呢。」

裴樞腳尖微抬,輕輕在女子下頜一點,女子不由自主抬頭,斗篷風帽落下,裴樞一眼掠過,一怔,失聲道:「明城——」。

瞬間他臉上露出難以自控的厭棄嫌惡之色。

明城慌忙又低下頭去,發青的臉貼在泥土上,瑟縮著向後爬了兩步。

裴樞用看一種老鼠爬蟲一般的眼神看她向後逃,也不阻止,只冷冷對斗篷人道:「她不是在帝歌大牢里嗎?你把她救出來了?好手段?」

「在下說過,在下還是頗有幾分能力的。」斗篷人謙虛地笑道,「明城逃獄,歸順於我,必然是要不利於女王陛下。如今我將她獻於少帥,想來,足夠表示誠意了吧?」

裴樞皺眉看著明城,當初景橫波打入帝歌,明城下獄,他當時在外追逐許平然,大半年之後才回來,回來之後也沒興趣去瞧瞧這個女人,倒是和景橫波說過,關著這個禍害做什麼,殺了乾淨。景橫波笑而不語,他也便丟開一遍,如今這個女人,果然賊心不死!

「交給我,任我處置?」他問。

「只要少帥答應我的小小要求。」

「我不認為一個明城值得我讓步。」裴樞並不好說話。

「她當然不值什麼,她只是我的誠意表現。我在證明,我的誓言很有用,說不再試圖傷害女王,就不傷害。」斗篷人將明城向前一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女子,還曾侵犯過少帥……」

他沒有繼續下去,因為裴樞眼眉霍然一豎,長劍鏗然聲響,殺氣竟逼劍鳴。

斗篷人識趣閉嘴。

裴樞眼眉間深紅傷口竟如厲眼,冷然逼向明城。

明城在這樣的殺氣下,抖如落葉,再也不敢抬頭。

一卷落葉瑟瑟掠過暗黑色的崖,空氣忽然冷了無數倍。

裴樞眼前綠樹青崖,忽然幻化成當初黃金部王宮,重樓玉宇,錦繡雕龍。

那一夜大王忽然急召他入宮。

彼時他還是黃金部乃至整個大荒威名赫赫的少帥,百戰百勝,黃金部的無上驕傲。

他有隨時出入宮禁之權,有御前跑馬之權,有掌全族軍事之權,彼時他年輕氣盛,對王室忠心耿耿,一腔熱心,都撲在操練黃金部兵馬之上,存心要讓黃金部熠熠光輝,閃耀於整個大荒。

彼時他想不到「功高震主」這個詞。

那夜他入宮禁,半夜入宮,是他的特權,親信護衛自然沒有,親衛在宮外等候,他孤身入宮,在王宮主殿,看見大王金召龍,親自陪著一個貴客。

貴客是名女子。蒙面紗,衣著華貴,姿態矜持。

貴客親自給他斟酒,問他天下大勢,胸中丘壑,他不喜和人喝酒還戴面紗的人,覺得矯情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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