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二十八章 他和她的人間煙火

溪水邊裴樞吐完,恨恨地抄水洗了把臉,這片水域剛剛還洗過鍋,可惜他怒火上頭,現在根本發覺不了。

冰涼的溪水澆在臉上,水中似乎有點味道,他這才發覺這一處的水微微渾濁,還飄著點油花,這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剛才泡在油湯里的大腸……想吐的感覺又來了。

諸事不順,心火更旺,聽著那邊談笑,裴樞壓了又壓心頭火氣。

胸中那隻暴戾的猛虎,此刻不能開柙放出,景橫波對宮胤執念太重,無論他心中多少恩怨未解,都不適宜在她面前出手。

一出手,也許就永遠失去她了。

裴樞此刻心中萬千憤恨,只恨宮胤輕棄江山,什麼都不要自逐天下,現在還這副行動不良的死樣子。他寧願他還是坐擁天下的國師或者皇帝,武力智慧稱雄天下,那麼,他必率鐵騎,和宮胤堂堂正正戰於城下,勝,勝得痛快,敗,敗得甘心。不要像如今,不出手一腔舊恨,一出手勝之不武。

好容易壓下滿腔殺機,他大步走回來坐下,景橫波怕他尷尬,一直沒有去溪邊安慰,也沒有對那邊瞧,此刻瞧著他臉色,心中也有幾分過意不去,特意給他夾了一塊瘦肉,道:「這可是你愛吃的。」

裴樞臉色稍霽,也不端碗,乾脆張嘴來接,景橫波手一頓,下意識便要看宮胤,宮胤正在此時抬頭,一眼看見裴樞臉色,眉頭一皺,忽然一彈指。

「啪。」一下景橫波筷頭折斷,肉掉在湯碗里,湯水四濺,濺在還張著嘴的裴樞臉上。

……死一般的寂靜。

景橫波僵住了。

滿桌人都露出了驚恐神情,有人開始悄悄將凳子向後挪。

裴樞一動不動,垂著眼看那斷了的筷子,甚至沒有抬手擦去臉上的湯水。

這一刻的靜寂十分難熬。

唯一不覺得不自在的,大概就是宮胤,他默默地吃了幾口白飯,速度比平時快些,似乎打算快點吃完。

筷子撞擊瓷碗邊的清脆聲音,明明細微,此刻聽在人耳中,卻覺得驚心。

裴樞慢慢抬起眼來。

下一刻他忽然笑了笑。

這一笑白牙如雪,森然閃亮,明明滿臉陽光燦爛,眾人卻激靈靈打個寒戰,彷彿看見一隻猛獸,對著敢於戲耍他的獵物,咧開了森森獠牙。

景橫波猛地失聲道:「裴樞別——」

聲音剛剛出口。

一抹劍光已經亮起。

劍光彷彿忽然自空氣中生成,自桌面上方斜斜掠起,一霎間罡風猛烈,桌上所有的菜竟然齊齊凌空一寸,「咻」一聲空氣穿透,那一道雪線,已經抵達宮胤眉睫之間。

劍氣凌厲如電,眾人都覺得臉上一涼,眼前似有濛濛之物飄落。

眾人失聲驚呼——相距極近,猛然發難,如何躲過?

宮胤卻似乎早有準備。

那邊劍氣剛如第一縷日光升起,他已經消失在桌邊,下一瞬「砰」一聲悶響,景橫波連人帶凳子被踹滑了出去,景橫波就坐在裴樞身側,她一滑一撞,便將裴樞也撞得向後一仰,劍光「嚓」一下自桌面上方掠過,帶起一桌湯水豎起如晶瑩扇面。

片刻後風聲止歇,嘩啦啦桌上被劍氣凌空的菜全部落回碗內,同時落下的還有一些黑蒙蒙的東西,眾人覺得臉上發涼,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黑蒙蒙的東西竟然是毛髮——頭髮、鬍鬚、眉毛。裴樞的劍氣太凌厲,瞬間將眾人臉上的毛髮都剃去了一些。

而宮胤,已經在桌面半丈之外,穩穩地坐在那裡,景橫波斜斜地撞在身後樹上,也坐著,因為及時被踹離了席面,她臉上毫毛無損,避免成為「景無眉」的杯具。

眾人驚魂未定,裴樞猛然冷哼一聲,長腿一跨,飛身而起,一腳踩在桌面上,踩得碗翻盆碎,大肉橫飛,一劍居高臨下,追風馭電,再次向宮胤當頭劈下。

「夠了!」人影一閃,景橫波正攔在裴樞劍前。

「讓開!」裴樞怒喝。

「我說夠了!」景橫波一腳踢向他的長劍。

「景橫波!」白光猛收,裴樞生生止住劍勢,手中劍尖離景橫波鞋底只有一寸距離,慢上一步便能廢了她的腿。

裴樞猛力收勢,內力反震,「噗」一聲噴出一口黑血,他身子向前猛傾,額頭險些碰上自己的劍尖,再抬起頭來時,玉白的額頭已經被凌厲的劍氣割了一道血口,一線深紅豎立眉間,而雙眉豎煞,嘴唇血紅,望去竟如嗜血報仇的二郎神。

連景橫波都給這樣的裴樞驚了一驚。

震驚之下也覺得頭痛,裴樞和宮胤有舊仇,她知道。只是之前兩人直接正面接觸的機會很少,時間久了,她也便忘記了這些恩怨。如今舊仇未去,還添情怨,裴樞又是個眼中揉不下沙子的火爆脾氣,不迂迴也不退讓,這以後怎麼處理?

還有宮胤,看似淡然,實則也是佔有慾極強的人,那種高傲冷淡的態度,其實更容易撩撥人的心火,這兩人碰在一起,好比油鍋潑冷水——燒得更旺。

「裴樞,」她只好哄他,軟下聲氣,「別這樣,和一個俘虜計較什麼呢,回頭我給你專門另做……」

「別打馬虎眼。」裴樞雙眉豎起,冷冷打斷他,「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要沒了良心公義,你就儘管攔著我!」

景橫波嘴角抽了抽,很想給這熊男人當頭也抽一記,只得頭也不回喝道:「將那人帶走!」

幾個將領趕緊過去,圍住宮胤,宮胤撥開前來攙扶的人,自己退到一邊。

他還是那副淡漠神色,並不打算和裴樞動手——和裴樞頂真,不過是讓景橫波加倍為難罷了。

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會喜歡令自己為難的人。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是也。

那邊裴樞跨前一步,景橫波滑步一攔,幾次三番,裴樞劍尖微抬,怒道:「你真要攔?景橫波,你講不講道理?」

景橫波眨眨眼,覺得這道理實在很難講,但無論如何也得攔下,只得道:「你答應過我做戲的!」

裴樞氣極反笑,「做戲!你還真以為騙得了他!」

景橫波默默,心想不管騙得了騙不了,讓他有點疑惑,願意探索,也是成功的一步,最起碼他現在就主動出現在她身邊了,不是嗎?

只是這話怎麼能說出來,給裴樞火上澆油?

景橫波此刻萬分後悔,沒將孟破天召到身邊,得趕緊讓她跟來才是。

「讓開!」裴樞撥開她,「他雖行動不便,武功未失。你不想事情鬧大,就讓我與他公平一戰!」

「公平你妹啊公平!」景橫波也將他一搡,一直搡到樹後,壓低嗓子,「你們這種級別的決鬥,非死即傷,你倆無論傷損了誰,我都承擔不起,你考慮過我的心情?」

「那你考慮過我的心情?」裴樞低吼,眼底火焰熊熊,「宮胤當初怎麼對我的,你不知道?一出反間計,傷我身還奪我名,將我打下塵埃,如果不是我在天灰谷拚死支撐,現在我和我的屬下們,早已是谷中白骨一堆!這樣的血海深仇,你要我不報?你有什麼道理要我不報?」

「你們當初的事情,都是金召龍的說法……」景橫波弱弱地道,「或許還有誤會……」

「他還要欺侮我到什麼時候?」裴樞眼底的怒火快要濺到景橫波臉上,「當初血海深仇未報,現在還來奪我心愛的女人,我為你忍了,他還敢挑釁我,景橫波,裴樞是血性男兒,你要我這樣忍,你不如叫我死!」他抬手,橫劍猛劈,咔擦一聲,水桶粗的樹身一截兩半,轟然倒落聲里,他聲音剛厲,「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們這一對無情無義的男女!」

「嗆。」劍身長響,裴樞猛然拔劍,頭也不回離去。

木屑碎葉,噴了景橫波一頭一臉,等她擦抹乾凈眼中碎屑,意圖追上去時,前方含怒而去的裴樞的影子,已經越過營地,遠遠消失在山路那頭。

景橫波怔了良久,只覺得心如一團浸在冰水中的亂麻,糾纏紛亂,拔涼拔涼。

宮胤遠遠地坐著,看著那邊的紛爭,微微皺了皺眉。

南瑾忽然走過來,對那些看守宮胤的人擺擺手,那些將士都知道她厲害,只好微微散開了些。

南瑾站在宮胤身邊,扒著她被天風洗過的白飯,問宮胤,「吃飽了?」

宮胤不答反問,「你下毒?」

南瑾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下的,但不是我要下的,有人要誘敵。」

宮胤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他不覺得南瑾這性子,會懂得謀算。

果然南瑾平實地補充了一句,「……景橫波乾的。」

宮胤眼底微微露出滿意之色,南瑾卻道:「為什麼要救裴樞?死了豈不省心?」

她那碗白水是毒水,毒水潑在溪水中,隨即洗鍋的士兵便被趕開,此處水流不算激烈,毒水一時隨著油污停留在水面上,正巧裴樞過來將臉埋進去猛洗,不用說自然無意中會喝進毒水。

宮胤正是看見了他眉心的黑氣,才發覺他中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