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十二章 繾綣相擁

那股氣息清清淡淡,自鼻端掠過,轉瞬被風雨捲去。

她太累了,心頭雖然有模模糊糊的感覺,卻睜不開眼睛。

她沉入了睡鄉,夢裡白影飛掠,倏忽來去,夢裡一抹淡淡香氣與霧氣共同繚繞,霧氣盡頭,看見傾世清雅容顏。

壁凹外大雨嘩嘩下著,她靠著的那石頭,一半在凹陷里,一半在凹陷外。凹陷外的那一半,被雨打濕,風從山谷空曠處呼嘯而來,嘩啦啦掀動草木,隱約那石頭底端,微微顫動。

雨中忽然多了一頂黑傘,無聲無息移動而至,傘下一張蒼白漠然的少女的臉。

她行走無聲,停在了景橫波面前,仔細看了看她的睡顏,一抬手,點了她睡穴。

然後她放下傘,將景橫波扶起,一掀她身後豎石。

黑青色的皮狀物落下,他垂著眼眸,半身任她依靠,半身在雨中。

少女眼中閃過一抹不解的情緒,輕輕道:「您等的就是她?」

方才他將子弟們都派出去殺人比賽,隨即便命她背他下山,在這山谷中唯一一個可藏人的山壁凹陷處坐下,披上了那些士兵用來偽裝的皮狀物。

他山石一般坐在那裡,在大雨中默然等待,擋住這貫穿縱橫的風雨,只為給她停留時,一個依靠。

宮胤沒有回答,低頭凝視著景橫波,她微卷的睫毛在他的下頜下低垂,呼吸勻凈清甜。

少女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神情——龍應世家不重人間情慾,她無法理解這樣的行為。

宮胤輕輕移動手指,撥去景橫波粘在額上一縷亂髮,指尖繞著黑髮久久盤桓,直到用掌心將髮絲捂干。

她的發間依舊是那般馥郁香氣,隔一年零一個月又十一天而不改,分離的時光如此漫長,再次嗅見便如再遇前生。

少女瞧著,只覺得心中一動,只覺得這樣的一幕如這一刻忽轉綿密的雨絲,令心底微涼惆悵。願意多看一眼,又覺多看也是心傷。

她不明白,這叫刻骨相思。

宮胤似乎並不在乎她在場,也不在乎她想什麼,他的手指慢慢貼靠上景橫波臉頰,指尖所經之處,景橫波身上蒸騰出微微白氣。

他在用內力為景橫波驅除寒氣,以免雨夜睡覺,會令她著涼。

他因為經脈被針碎片所堵,不能動彈,但內力仍在,但這樣的舉動,仍舊是不利於恢複的,那少女身負為他治病之責,見狀嘴唇一動便要阻止,然而一眼看見那兩人神情,忽然心中一震。

雨幕如織,山壁幽暗,他輕輕攬著她,垂下的眼睫只籠住有她的小世界。

她雖在睡夢中,也似有感應,微微挪了挪身子,靠他更近,唇角現一抹淡淡笑意。

那笑意滿足而沉溺,如遇美夢。

少女立在雨中,看那兩人,忽然明白何謂不著一字,不言一語,自生繾綣。

她忽然覺得自己多餘,默默轉過身去,撐起了傘。

雨絲塗抹天地,四月山間猶清涼,朦朧橫豎絲里,相擁的人沉默將這相遇一刻共享。

天風在山谷中嗚咽,似吟唱似輕嘆,山洞前以背相對的少女,睜大眼凝視這無法貫穿的雨夜,眼底隱隱閃著淚光。

雨勢漸漸弱了,山間傳來鳥的清鳴,少女轉過身去,看著那兩人在天光中靜默相擁的姿態,忽覺催促的話說不出口。

宮胤輕輕將景橫波最後一縷亂髮理好,順在耳後,平靜地道:「走吧。」

少女背起他,走之前猶自不忘按照他吩咐,找來一塊長長的石頭,披上剛才的偽裝物,靠在景橫波身後。

將要縱身而起的時候,她最後微微轉身,不是自己想看景橫波,而是想讓宮胤多看一眼。

宮胤卻沒有隨之轉眼。

不用再看,她的姿態是烙在他心版上的浮雕,永不抹滅。

他只需要記住剛才那一刻,時隔一年多之後,他終於再次攬她入懷,和她共享一次難得的靜謐。只需要記住她溫存柔軟在他懷中,似一捧雲,飛進他一色荒涼的世界裡。

而這一次後,或許以後還會再見,但想要再次相擁,全憑天意給予的緣分。

看天意願意讓他活多久。

在沒有生命保障之前,他寧可她不確定他的存在,寧可她以為他長長久久,健健康康地,在這大荒的某個角落生存。

少女縱身而起,迎面的風扑打而來徹骨清涼,她聽著身後那人平靜的呼吸,想著這樣的感情她不懂,只是忽然明白,這樣的感情她之前沒有,之後也不會有,而這世上大多數人,都不會懂,不會有。

然而不知道這是缺憾還是幸福。

她想,她還是寧可,不會懂,不會有。

……

景橫波慢慢睜開眼睛。

這一覺好睡,好久沒有過這樣深層甜美的睡眠,似乎從宮胤失蹤之後,就沒有過了。

醒來那一刻她覺得渾身血脈通暢,精力瀰漫,似乎只是一覺,便原地滿血復活了。

她坐起來,有點怔怔的,想著睡一覺就能這樣恢複了?以前怎麼沒睡出這種效果?

探頭看看,外頭的雨停了,又覺得哪裡不對勁,低頭一看,自己的衣裳幹了。

這大半夜的淋雨,這麼快就幹了?雨到底是什麼時候停的?

又覺眼角繃緊,伸手摸摸,似乎有一點淚。

睡覺只聽說睡出口水,沒聽過睡出眼淚,做噩夢了?可印象中完全沒有。

想了一會沒答案,還惦記著趕回去,不能確定押送隊伍能否對付得了耶律世家的人手。她站起身,正要轉身,忽然停住。

她眼光,落在身後那塊石頭上。

這塊石頭,好像有點不對。

她記得她進這個山壁凹陷處時,特意看了一眼這石頭,因為這山谷中石頭多半方正或扁圓,很少有這樣瘦長的石頭。

現在這塊石頭,已經變成了方方的一塊山石,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塊石頭不是剛才那塊,如果是這塊的話,這麼方,不大好依靠,她根本不能睡得那麼舒服。

有人來過?換了石頭?

她心中一驚,好端端來個人,是敵是友,不對她下手,換一塊石頭幹嘛?

她忽然一顫,腦中似電流劈過,霍然轉頭四望。

山谷空寂,天色黝黯,四面只有呼嘯的風聲。

她撒開雙腿,在山谷中一陣翻找,除了給她整倒的那些士兵,沒有別人。

她躥上山腰,看見半山腰上有一些鋼絲,黑色的鋼絲橫亘在黑夜中,不注意看根本發現不了。

再往上奔,到了山頂,山頂上有很多雜沓的腳印,一支斷裂的弩弓扔在地上。

她渾身唰一下涼了。

就在先前,這山頂上有人!

那個時候在山頂上埋伏的人,一定是禹國的精英隊伍,她螳螂捕蟬,未曾想黃雀在後!

是有人替她不動聲色捕了黃雀。換了山石,換了她的成功,和一場好眠。

是誰?

答案呼之欲出。

她渾身顫抖,似要被山巔風吹下山谷,無法抗拒的激動和失望交替而來,她站立不穩,踉蹌一步,「咔嚓」一聲,踏碎了那半截弓弩。

宮胤!

為什麼再次擦肩不認!

她猛地又轉身奔下谷,到了剛才自己睡覺的地方,撫在那山石上,似乎還想依此尋覓他的氣息和溫度,可她知道,她已經錯過了。

他總是如此殘忍,在她覓他千百度的時候,悄然從暗處走出,再無聲離開。

她蹲下身,緊緊蜷縮成一團,似乎只有靠這個動作,才能抵抗忽然從內心勇氣的疼痛和崩裂。

她忽然看見地面上有淺淺的腳印。

她怔怔看了一會,伸手去量,腳印只有小半個,前頭尖尖,從尺寸和形狀看,像是女子足印。

這腳印不是她的。

她有點疑惑——有個女子出現過?如果剛才是他,以他的性子,不會願意有外人在場,那麼這個女子是誰?為什麼會在場?

她隱隱約約覺得,他一定有什麼狀況,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她慢慢站起身來,長長吸了口氣。

沒關係,知道你在我身邊就好。

……

因為睡了一覺,又尋找宮胤,耽擱了時辰,景橫波趕回去的時候,發現押送隊伍營地的戰鬥,已經開始了。

遠遠的就看見火箭越空,人影縱橫,甚至還有重弩的厲嘯之聲,穿透空氣如鬼哭,從人數來看,進攻的人一點也不少於防守的人,看來耶律世家看這裡是荒山野嶺,又有禹國王族撐腰,這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下死手了。

景橫波看見隊伍的圓陣,就嘆了口氣,已經讓人提醒蔣亞,對方可能人多勢眾,可能有禹國軍隊,怎麼還這麼掉以輕心。圓陣雖然是夜間防禦的最好陣型,卻耐不得火攻,對方如果連本國軍隊都參與了,就意味著當地官府默許劫殺行為,動手的耶律家族就不會再有任何顧忌,不會再怕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